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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会计送来一中同学聚会邀请函时,小玉刚从地里回来,春玉米长势很好,收获还得一段日子大女儿冬草的学费是等不及了。
看着大红烫金的邀请函小玉有些晕眩,邀请函闪金的红火与光艳勾起她心底久埋的辛酸。
二十年来,小玉从不与人谈论一中,冬草去一中后每次回家讲起一中的事小玉只默默的听着极少插话,偶尔听到自己熟悉的老师或已是一中老师的自己同学的名字时心中都会一震,却并不向女儿点明。 二十年变化太大了,冬草也不过多的追问妈妈就读时的事。小玉只顾支撑着生活,一中只是一个冰冷的梦。冬草接到清华录取通知书时小玉内心掀起不小的波澜,一中给了她些许温暖。
一中学习虽然只短短的一年,对小玉来说不亚于一个世纪。
县一中,那年代对大山里的孩子来说是梦寐以求,无法登临的神圣殿堂。
小玉是幸运的。高二一次会考中她以遥遥领先的成绩夺得全县第一,被保送进入一中。当时一中文理科各有两个班,学生按入学成绩高低分入快慢班。小玉分到理科快班。
小玉人如其名小巧精致。
报到那天,她低着头,穿过密密麻麻的桌椅,按老师的指点走到最后一排窗下唯一的一个单座旁,羞涩的笑笑向新同位打了个招呼,从同位微微侧出的墙缝中挤进座位。
坐下的瞬间,小玉幸福的有些眩晕------啊,一中,从今天起,我也是一中的学生了!
一中将带给她的什么样的梦,小玉没想,同位张山是班里的刺头,小玉不知道,她沉浸在梦幻的殿堂里,脑海中只有一个清晰而坚定的信念:好好学习好好学习。
最初的日子是陌生而美好的。同学们很友好,同桌张山有点阴阳怪气吊儿郎当,平时不太遵守纪律,老师却不大管他,不过学习挺好。因课程进度不一致,有跟不上的课程小玉问他时,他总是懒懒的,一旦解答起来却很透彻,小玉总感激的报以真诚的微笑也常帮他整理一下课桌或凌乱的铅笔盒。她庆幸自己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后能遇到这么好的同学。
小玉的进步很快,成绩扶摇直上。课下同学们都愿意找她玩,说她的到来让教室一下子安静了,课上也不再有“偶然事件”发生了,还神秘地称她为镇山之玉,小玉总是单纯地一笑,不问也不乱想。
一切都那么美好,优秀的老师、优秀的同学、良好的学习氛围,小玉快乐地学习着,她仿佛看到名牌大学的门正缓缓地向她打开。
同桌张山也视乎变了一个人,不仅不再对她阴阳怪气,还经常主动地问她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尽管有时小玉觉得他问的有点幼稚,还是温和耐心的一一向他作了讲解。
一次,专注讲题的小玉偶然抬头,看见张山正痴痴地望着她,哪有听题的意思,小玉又羞又恼,一摔笔别过脸去。一整天没再理他。
张山像被捉了的贼,见了小玉灰溜溜怯生生的。小玉看他可怜原谅了他,还主动与他谈论学习上的一些问题。张山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脸上洋溢着笑,走路晃着膀子,口哨里吹着欢快的歌。同学们诧异着 。
一天早晨,小玉刚打开书一个白色信封重重地掉在地上。小玉捡起诧异的翻看了半天,一个字没有。打开信,只扫了一遍,顿时脸红心跳。这是一封情书!不用看署名,单从字体小玉就知道是张山。愤怒的小玉狠命撕碎了情书一转身丢进身后的垃圾桶里。
小玉感到天旋地转,她闭上眼,想静一静,那些从未见过的撩人的字眼嗖嗖嗖在她脑海中闪烁,小玉使劲摇着头,想把它们甩出“你是我梦中的山茶花”却像扎了跟,怎么也甩不掉。
一连几天小玉强按着自己烦乱的心绪,勉强上着课。张山贼一样猫着。小玉看都不看他。
沉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即将趋于平淡的时候,信又一次从小玉书中掉落。小玉咬咬牙,一扭身扔进身后的垃圾桶。
从此信一天一封,小玉一封封地往垃圾桶扔着,张山像新关进笼里的困兽,焦躁不安。
很快信不见了,经常不见的还有小玉的书,上什么课小玉就找不到什么课本,小玉愤怒着却无从宣泄,张山旁若无人摇头晃脑地吹着口哨。
无奈,小玉每次都摆一本别的课本在眼前抵防着被老师发现。
课上她昂着头,仔细记录着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每一个字,努力地记住老师讲过的每一句话。每当老师说:同学们请把书翻到第xx页时,张山总是殷勤的推给小玉他的课本,小玉别着脸不看。当老师点名让小玉朗读课文时,她却不得不接过张山双手奉上的课本。小玉清脆的朗读声中,张山脸上荡漾着满足得意的笑。这还不算什么, 难熬不过晚自习。
每当晚自习老师不在时张山就斜卧在课桌上,右手托腮凝望着小玉,那份专注、那份深情如芒刺刺激着情窦未开纯净的小玉,她总想作呕,像吃饭时不小心吃到嘴里一个苍蝇,虽然吐了出来,虽然漱了无数次的口,可心里依然想吐又吐不出。天天如此。
小玉不知道如何摆脱这种折磨也不知能向谁诉说。身边虽有几个不错的姐妹,都还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这种事让人难以启齿尤其从大山里来的小玉封建意思还很重。
那年代,学习期间被男生追不是让人引以自豪的事,尤其高中时期,只有不好好学习,不务正业的浮浪男女才谈情说爱。好孩子都在用功学习。小玉已感觉到周围无数异样的眼光,自己也觉得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内心恐慌孤单的发冷。身后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更像六月天池塘边的蚊子,一拨拨此起彼伏。她多想把张山也像撕信一样撕的粉碎扔进垃圾桶,从此再也见不到。
课堂上老师第一次委婉的批评了小玉,说她最近学习很不在状态。
晚自习上,当张山又一次以那种姿态出现时,小玉猛然起身,啪的将书摔在桌子上“你到底想干什么?!”小玉怒吼着,脸煞白,瘦弱的身躯颤抖着,手狠狠地指向张山。教室里瞬间死一般的沉寂,所有的同学都看向她们,张山一下子懵了,慌乱的站起身,下意识地向外闪着,“我,我......”他的狼狈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紧接着后排几个男生起身,几十只拳头砰砰地在课桌上擂着鼓点:“山茶花加油!山茶花 加油!”整个教室沸腾了。小玉用力推开张山冲出了教室。
第二天,红肿着双眼的小玉,走进教师办公室。“老师,我要退学 ”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小玉不再说话,低头坚立着。老师看到平时沉静的有点娇弱的小玉,此刻身上冒出一股无法言喻的气概。
“怎么了?”慈祥的王老师小心地问道。“没怎么,就不想上了。”小玉低而坚毅地回答。王老师望着她,心生无限怜惜。“我跟校长说说,你先回教室好吗?”
第二天上课时张山没来,第三天没来、第四天、第五天都没来......同学们开始闪躲着小玉,看她的眼光有些特别。
好友桂枝悄悄告诉她,张山被调到了慢班,他爸是县里的干部,为这校长挨了批,说过一阵等张山的成绩上来了再调回来。听到这,小玉的心一震,她知道,除了好好学习,无以回报学校、无以回报老师。
冬很快就到了,小玉的成绩在几次小小的波折后又一路领先了。
高中最后一年的第一场雪也来了。一向学习很专注的小玉分神了,望着窗外,小玉想到了大山里的雪,想到家。泪水不觉间静静地流了出来。泪眼朦胧中,好像看见有个黑影在雪中一闪即逝,可能是幻觉,她定定神,很快又进入学习。
春节快到了,学校的生活节奏也加快了,吃过晚饭,匆匆赶往教室的小玉,被一声尖利的呼哨声镇住,她看到久别的张三正洋洋得意的从他身旁走过。小玉下意识地想到飞雪中那个黑影。真的是幻觉吗?
不是幻觉,又是张山制造的令人无法置信的现实。黑影从那时起鬼魅般时常出现在小玉挨着的窗口。
寒冬的夜里,一想到,明亮宁静的教室外,随时可能有那么一张即熟悉又可怕的脸肆无忌惮的盯着你。小玉就觉得毛骨悚然。
她试着劝解自己,不就张山吗,愿看让他看去没什么了不起,我学我的不用管他。可越是克制,想往窗外看的欲望越是强烈,他在,她坐立不安;他不在,她心惊胆战,不知何时他会出现。尤其雨夜,裹在雨衣里的张山,帽檐下一双眼时隐时现,像电影中的特务。张山!
这个高大俊朗也曾给过她许多阳光笑脸和关爱的同位,让小玉感到阴森恐怖。
漫漫寒夜小玉常常彻夜不眠。在同学们此起彼伏的鼾声和阵阵呼啸的寒风中,小玉裹紧单薄的棉被,紧闭着双眼,多想锁住纷乱不绝的思绪好好睡一觉,让自己在死一般的沉睡中解脱一会,可是睡不着。究竟自己哪里不检点遭致张山如此?
两周一次的调位小玉总算躲开了窗口,可每天必经的路上,张山总不远不近的跟着,像幽灵一般缠绕着小玉,一致小玉连上厕所都不敢单独去。小玉常常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小玉决定找张山去。
窗外的张山意外地看到屋内的小玉向他亮起一张纸条:星期天晚上学校池塘边见
星期天晚上小玉没吃进一口饭,她极力按捺着噗通通的心跳,特务接头一样溜到校外池塘边躲在一棵大树后,远远看见热烈地奔跑过来的张三,小玉一步从树后跨出来,愤怒地迎向他。“张三,我俩有仇吗?我怎么得罪你了?为什么害我?”小玉泣不成声,身子抖成一团。
张三从沸点跌入冰点。他低着头像个一向乖巧做错了事的孩子,无助地双手在胸前茫然的比划着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看着呜咽着快要崩溃的小玉他想拥她入怀抱抱她却又不敢。他怯懦地辩白着“我没想害你,没想害你,我喜欢你,喜欢你......”
终于止住了哭泣的小玉也终于明白了,这一切不是她的错。看着眼前一向桀骜不驯的张三,她又心软了。她克制着努力地讲出了她所知道的所有道理,用上了已准备好和现想起的所有关于学习和爱情的名言警句,张山仍就那句话:我喜欢你,从你进教室的那一刻起就喜欢你,你像一朵山茶花那么清新那么别致,我控制不了自己,时时刻刻都想看着你。
日子一天天过去,放寒假时小玉瘦成干枝。成绩不再优异到还可以。娘看见她一怔,“我那孩!”搂着只剩一把骨头的小玉泪像止不住的雨。
开学时娘拉着小玉反复重复着一句话:人的命天注定,别太难为自己,孩子。
开学那天,张山早早等在车站来接小玉,小玉厌弃地看着他,心像坠进了石头。
料峭的春风中、恬噪的酷夏里,小玉像一片叶子挣扎着、飘摇着......
张山依旧时常出现在夜里的窗口。小玉的课本没再丢过,桌洞里却时常会有一盒珍稀的蜂王浆或几代诱人的麦乳精。小玉不舍得扔,她悄悄地把它们转移到了打铃的王大爷屋里。
高考的前一天小玉突发高烧,她从校医那里买了十片解热止痛片。
那一年高考三天没下一滴雨,酷热里小玉寒战着考完了试。
同学们都在依依惜别,小玉拖起早已捆绑好的行李,逃也式地赶往车站,她想快点回家。
车开启的一瞬间,小玉回过头朝母校方向看看,车后远远的她看见张山呆立着。
小玉以0.5分落榜。原来的中学和一中都邀她复课,小玉谢绝了,她再没有勇气走进学校。
张山也落榜了。他不止一次来找小玉,都是小玉的母亲出面接待的,小玉始终避而不见。
张山不死心,仍旧来,小玉仍旧不见,小玉的娘也只那句话:孩子你们不是一路人,快散了这个心吧。
一直学习很好、破格保送进一中、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小玉的落榜,“城里人”张山不断的造访让村民们议论纷纷:真看不出这孩子斯斯文文的还是个招蜂引蝶的主。
“找个好人嫁了吧孩子,唾沫蛋子砸死人,女孩家经不起流言蜚语。”娘心疼女儿。
一年后的一天当小玉面无表情地抱着刚满月的女儿出现在张山面前时 ,张山死死的盯着她们娘俩看了半天,什么话也没说走了,从此再也没来。他们谁也没料到十几年后,她们还会再续前缘。
小玉丈夫知道同学聚会的事后坚决不让她去。二十年前他没放在心上的流言蜚语,在他空虚无聊的内心泛滥充斥。
小玉的丈夫没多少文化,年轻时一表人才,种的一手好地。刚结婚时他把小玉捧在手心里,像侍奉庄稼一样侍奉着呵护着。冬草出生时他着实失落了好一阵子,好在农村一个女儿的可以生二胎,他还满怀着希望。当二女儿出生时他彻底绝望了。以他们的条件是没资本超生的,独子的他家将成为绝户。他的性情大变,从此不再厚待小玉、不再忙活家里的农活、不再贪恋家甚至连自己的两个女儿也不放在心上,他的日子似乎已过到头了。
小玉默默忍受着这一切。后来无所事事的丈夫又染上打牌酗酒的恶习,小玉的规劝不但不起作用还常常引来丈夫的暴力。小玉渐渐变得冷漠。家已名存实亡,她不想舍弃。
家就像汪洋中的一条小船,虽然破败不堪仍是一条完整的船、仍是孩子们可以依赖的窝,她就是那虽然支离破碎却依然张扬着的帆,她要努力支撑着引两个女儿靠岸------长大成人,嫁一个好婆家,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小玉给两个女儿取名冬草、冬枝。她不像一般的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女儿如花似玉,她宁愿她们像干草像干枝不要花之娇艳也不需哪怕一丝绿意,省的招惹是非;只要能灶膛前燃一把火、草棚里添一丝暖,顺顺利利舒心地过一辈子就好。
事与愿违,两个女儿不论长相还是学业都异常出众,倒也没惹什么是非,她也就顺其自然了。
冬草得遇不留名的恩人资助,顺利地完成了学业,如愿地考取了清华让她死寂的心又燃起了希望。她有点思念一中,思念老师和同学们。
同学聚会去还是不去的僵持中,村会计传来学校的电话,说:冬草的资助人要亲自送冬草去学校报到,希望那天冬草的父亲一同去,冬草开学日期正是小玉同学聚会的日期。
要坐小轿车去首都北京!女儿给他带来的意外恩宠让小玉的丈夫感到从未有过的荣光。人也变得大度了。那天,他正襟危坐颇有风范地对小玉说: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回学校看看老师了,聚会那天你去吧,好好感谢感谢学校领导和老师对冬草的栽培,记着早去早回。
聚会那天,怕去晚了,小玉早早到车站去赶车,来不及等来接冬草的恩人了,她挺歉疚,心想等他们从北京回来时再好好招待招待他们的大恩人吧。
二十年不见,同学们一下子都认不出对方了,小玉有些欣慰,二十年足以冲刷太多太多的记忆。
“同学们,二十四级一班同学聚会现在开始!”潇洒稳重的班长在致开幕词。
“今天我要特别感谢我们的老同学张山,这也是校长的意思。”
班长在讲台上慷慨激昂了半天了,小玉和桂枝正说悄悄话,张山这个名字让她打了个激灵,她下意识的左右瞅瞅。班长继续说着。
“张山同学一直关注着母校的发展,对母校环境和设施建设方面给予了很大的支持和帮助,多年来张山同学还一直捐助着我校尤其来自偏远山区的困难学生,他虽然一直单身,自己没有孩子,每年却都要亲自送几个考上的孩子去学校。今天的聚会也是他出资安排的,但他本人没能来,他去送我们的同学小玉的女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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