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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小刚谈《一九四二》:认识我们的民族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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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30 17:39: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电影《一九四二》剧照。陈道明饰演蒋介石

电影《一九四二》剧照。灾民遭遇日军轰炸

冯小刚

 摘要:电影就两个价值,一个是认识价值,一个是娱乐价值。《一九四二》有什么样的认识价值呢?就是认识我们的民族性。准备: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回到19年前,回到那个有阳光、温暖的下午,你看完了刘震云《温故一九四二》,那个时候,你被什么东西打动了?

  冯小刚[微博]:看完了这个小说,它让我对民族的认识有了新的变化。我发现我们这个民族很有意思,这个民族貌似有信仰,实际上可能是没有的。我是无神论者,我什么都不信,但是我去国外的教堂,我愿意坐在里头,那地儿挺安静的,让你有一种反省的感觉。但你在中国的寺院里就找不到这个。比如我再说俄罗斯这个民族,它也是灾难深重,跟中华民族差不多,但是你看俄罗斯民族出了一大批艺术家,像柴可夫斯基、肖洛霍夫、列宾,很多很多大师。他们的作品写灾难的时候,有特别宏大的救赎的主题。可是,中国的音乐你仔细听,《步步高》,还有《喜相逢》啊,《雨打芭蕉》啊,这些东西,都是看完这个小说我才愿意去想的。

  三联生活周刊:然后你就去找刘震云……

  冯小刚:1994年,那时候我刚拍完他的《一地鸡毛》,我拍电视剧,还没拍过电影,具体找多少钱来拍它,我还都没有概念呢。当时在京丰宾馆开一个会,在那里,碰到刘震云,我告诉他我有这个想法。震云说:“不着急,容我再想想。”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也经常见面,梁左、王朔、刘震云和我,我们四个隔长不短地包顿饺子,凑几个凉菜,说一宿的醉话。这中间我记得有几次提起来说应该拍这个电影,震云都不实接这个话茬。

  三联生活周刊:看来刘震云很谨慎。

  冯小刚:到了2002年,过年的一个晚上,刘震云来了,我俩喝了酒,喝完酒坐在我们家地上。我印象特别深,我给他念北岛的散文集《蓝房子》,从那里头你能看出北岛有他思乡的一面,他的散文跟他的诗是两个劲儿。然后,我印象中,刘震云说:“我今天来有件大事,我想把《温故一九四二》这苦孩子正式托付给兄长了。”他说兄长,因为他比我小。然后他说:“这件事我愿意和兄长共进退。”

  这样,马上我就把小说给中军、中磊他们看,大家一下决心拿出来3000万元。在2002年,要拍一个文艺片,这基本上是一个自杀的投资数字。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一些贺岁片的群众基础。于是我们就先开了一个座谈会,在北影,参加的是导演和电影研究方面的专家,就在一个小平房里头。讨论会上所有人都反对,大家都说这是一篇特别好的小说——但这是个纯小说,它不适合拍成电影,因为它是一盘散沙。大家共同提出来,没有情节,没有人物,没有故事,那么多条线。最要命的是,一个电影可以有多条线,但是每条线的人物要互相见面,可这里大家是互相不见面的。

  大家说完就散了,留下我和刘震云蹲在那个小平房外头,杨树底下。刘震云问:“这事儿你还做不做?”然后他自己又说,“我觉得呢,今天下午开这会呢,只得到了一个信息,就是‘不可能’。”震云说:“你前面拍那些片子、我写的小说都是把可能的事变成可能,把可能的事变成可能是一个特别没有价值的事,但是90%的人都是干的这件事。”他说,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这才是特别了不起的事,是他特别愿意做的事。正因为大家今天下午说它不可能,所以让我们产生了一定要把这个不可能变成可能的愿望。

  三联生活周刊:是他的愿望更强烈还是你的更强烈呢?

  冯小刚:我们俩都有。一个导演不可能把一个小说拿来就直接搬上银幕,肯定要在剧本上把小说进行一个加工。我们正式开始弄剧本,怎么弄,这时候刘震云又说了几句话: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聪明人;一种人,笨人。聪明人弄剧本,是找另外一些聪明人坐在宾馆里刮头脑风暴,然后侃出一个故事来,就像当初我们《编辑部的故事》,就是弄一大帮人这么侃出来的。这种方式也卓有成效,东西也能出来。刘震云说他觉得呢,还有一种人是笨人,笨人的办法之所以笨就是不知道抄近路,不知道抄近路就只能把每一条路都走一遍,然后才能知道:哦,这条道是我要去的道。但是这里头你可能走了很多条冤枉道。我跟震云说,咱们俩肯定不是聪明人,是笨人,咱们就走笨人的道。怎么讲这个故事?我说咱们上路采访去,沿着你小说涉及的省份,咱们走,在这个路上,我相信,这东西就出来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们去了哪些地方?

  冯小刚:我们去了河南、陕西、山西、重庆。我们到河南发现,河南已经变得既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就是那么一种视觉感觉。但是在河南的收获是,你能找到那些还健在的人,他能跟你聊一聊逃荒的事儿。

  河南1942:60年后的一些发现

  三联生活周刊:60年后,那些亲历者会怎样描述当年的灾难?

  冯小刚:我们在河南巩义的一个教堂就碰见一个叫刘和平的老太太,这老太太跟我们说她经历的1942年灾荒。她看到过家里头亲戚要把孩子卖了,当妈的抄起扁担,一扁担就把孩子拍死,就是宁可拍死他也不能给卖了。她说家里一个亲戚倒在路边要死了,旁边的灾民过来扒开他裤子,在他屁股蛋子上割了一块儿肉吃。他之前是饿昏过去了,这一割,他一疼,就醒了。他说“你别割我的肉,我还行呢”。这灾民说“你不行了,你救救我吧”。

  刘和平从那事儿之后就信了教了,她说她家里很多人都饿死了,然后那个传教士就让她把手放在《圣经》上,就说“我说一句你跟我说一句”。那老太太记着传教士说:主啊,你擦擦我的眼睛。她就跟着说:主啊,你擦擦我的眼睛。完了传教士说:别让我再流泪,让我忘了他们吧。从那以后她就在那教堂里头,现在估计也去世了。从那以后,刘和平老太太说她再也没有吃过肉,也没有哭过。

  老太太给我们唱了一首歌,我们问她信不信有天堂,她说她当然信有天堂了。我们仨人蹲在墙根那儿,我说你跟我说说天堂是什么样,老太太牙都没了,当时九十几岁啊。老太太说:“玉石铺面黄金街”——这是穷人对财富的想象,玉石的铺面、黄金铺的街。这第二句最有劲儿:“喝口凉水就不饿”——这是一个灾民对天堂的想象,如果能喝口水就不饿,这太棒了,在天堂你能喝口水就不饿。“玉石铺面黄金街,喝口凉水就不饿”——天堂,一下子让我们对天堂认识得特别具体。

  三联生活周刊:在路上,你们找到了故事?

  冯小刚:在这个路上,我发现,首先是一个一个的家庭呼之欲出。一路走,每天我们五六个人晚上吃完饭盘腿坐在招待所,大家就聊这个故事……我们发现了老东家家里头有个女儿在县城读书、有个赶车的栓柱,佃户有瞎鹿、花枝,有安息满这么一个传教士。包括伙夫老马,这就是下去采访的路上遇到的,问他是干吗的,说是“过去在县里当伙夫”。所有这一切、就开始随着你的采访,在路上一个个地出来了。

  可是,当时没有拍成,这个剧本搁了几年突然就发现了一个大的问题。因为这个故事消极,太灰,让人绝望。等2004年再拿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发现这问题:人物关系固定了。其实在逃荒的路上,人物关系会有颠覆性的变化。老东家最后沦为灾民,他没车了,他得找灾民借车。人物关系一直在变,搁了这么多年,你就能不断发现这些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导演,你如何理解1942年的河南,以及这一年的中国?

  冯小刚:1942年摆在蒋介石面前有许多大事:正面跟日本人作战,打通滇缅公路;要出访印度说服印度不要投降日本;宋美龄送小马驹给英国大使;苏联说如果要出兵打东北的话那蒙古要独立;包括还有共产党,还有好多军阀……蒋介石认为每一件事他都要认真地处理好,他都如履薄冰,唯独认为河南这事儿没有那些事儿大,这就是当年的蒋介石。

  很多记者向蒋介石汇报河南的灾情,蒋介石不是不相信那儿有灾,是他的国力不允许他相信。所以他不断地说记者都在夸大事实,因为他一旦相信记者说的,他就得赈灾,他不赈灾他就成了独夫民贼。为什么他这么反感白修德这个《时代》周刊记者?他就是觉得白修德其实是把人吃人的照片摆在桌上了,我们在电影里只能拍狗吃人。白修德把他逼到了一个死角,所以他马上跟白修德说:“我觉得你比我们政府派下去的任何一个官员都尽职,给我提供的东西更有价值。”当白修德走了他把杯子砸得粉碎,他说他们美国人就是自以为是、四处添乱。宋美龄后来跟别人说:大家都认为委员长是昏庸的,是不知道下面情况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能装不知道。所以这个态度呢,在拍这方面的时候,我也跟震云说,在这一部分,我们要尽可能地客观。比如白修德的立场,我们也要站在他的立场来说这个事。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注意到电影相当完整地呈现了这一时期的复杂性,尤其难得的是,复杂的情势却叙述得非常流畅。河南旱灾,不仅牵涉到蒋介石,还牵涉到美国人,以及处在战争状态里的日本人。这几者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冯小刚:河南旱灾,对传教士而言,立场又不一样。传教士觉得来了灾好——什么时候人才会信这个教,就是有灾的时候。要利用这个灾传教,这是传教士的立场。日本人则是另一种考虑。蒋介石一看这儿是一大烂摊子也管不过来,双方军队刚一开始接触,他就让蒋鼎文,让这40万军队有序地撤出河南,他就把河南当成一个包袱——你日本人不是要占河南吗?我把河南全都交给你。好几千万灾民嗷嗷待哺,你看着办,你怎么办。冈村宁次马上意识到了蒋介石这是一个政治阴谋,所以他们也停在河南周边不进河南,因此河南就成了一个侵略军也没过来、占领军也没过来,政府也走了,这么一个情况。你看我们这个电影里有轰炸,这是日本人的一个战术。太平洋战争抽掉了他们的兵力,他们也不愿意接这么一大包袱,但是他们就不能停止轰炸,觉得拖住了一个国家的人民就是拖住了这个国家,所以他们不停地轰炸。

  后来他们为什么进去了?因为他要保证长沙会战的胜利,要打通陇海线,所以他进去了。但是他进去的时候兵力只有6万人,国民党40万正规军在那儿,所以他下面的那个西尾寿造说这仗没法打。他说再加15万皇军,到哪儿去找兵啊,全都在往外抽。他说粮食——他说你看这沿线全是要饿死的,你要是把这军粮拿出来给他们,你想想是什么结果?据当时的资料记载,就因为用了这么一个方法,等于他是对你进行一道德考验……这都是原来震云小说里的,你看,一场旱灾,蒋介石以及他的战区指挥官、河南省长,还有美国记者、传教士,以及日本军队……各种势力纠缠在一道,错综复杂。

  三联生活周刊:这种种元素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2002年的剧本就全部具备了?

  冯小刚:现在的剧本大概在6万字左右,那时候的剧本是14万字,当时的人物比现在多好多。念完剧本之后,中军就说:“我一直很专注地在这儿听了一下午,你让我说,这里的人我记不住,太多了。”

  三联生活周刊:也就是说当时的故事比现在更庞大、更复杂?我的问题是,当时李培基、蒋鼎文、蒋介石、白修德这些人物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设定,都有了吗?

  冯小刚:有。就是比现在多三分之一的人,甚至一半的人。

  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

  三联生活周刊:这个故事,2002年没拍成,为什么2004年又重新捡起来了呢?

  冯小刚:那是因为当时我们以为能拍了,结果发现,还是不成。

  三联生活周刊:这一次捡起来,而且最终给拍成了,是什么力量促成的呢?

  冯小刚:2010年我的《唐山大地震》和《非诚勿扰2》两个片子同年上,那年我们卖了11亿元的票房。《非诚勿扰2》是王朔给写了这么一个本子,就是特别轻松地、四两拨千斤地给华谊赚了很多的钱。有一次开玩笑,挺高兴的,王朔说:“我觉得小刚你说什么都应该把《温故一九四二》拍了。第一你现在有很好的群众基础,这片子可能别人拍不行,这片子先需要一个特别大的投资,但它又是一个文艺片,你可以用你的市场号召力来养这个片子。”然后王朔也很厚道,他又说:“你也甭担心,万一有个闪失,观众不接受,我再给你写个喜剧,你不就把这个背回来了么。”他还说:“作为一个导演,你真的需要有这么一个电影。而且拍完这个电影有一特别大的好处——你就可以没有任何精神负担了。”

  三联生活周刊:想不到王朔如此仗义,可是,华谊会怎样看这个题材呢?

  冯小刚:我跟中军、中磊说,他们说可以,就问能通过吗。你知道每一次筹备都要成立一摄制组,都得花出去很多钱,华谊买震云这版权就买了两次,第一次买完以后过期了,这次还得重新买。所以建组、筹备,三次都是这样,每次落下的窟窿都是靠第二年的贺岁片补回来的。比如说花了200万元筹备,可是没拍成,那怎么办呢,就把这200万元装到下一个贺岁片里去,用那个把这个亏空给补上。

  三联生活周刊:是啊,公司都是要算账的啊。

  冯小刚:2004年的时候中军他们问我多少钱,我说估计得8000万元,他们说那就8000万元。王朔跟我说完这话,我一下就又起来了,因为我对这件事已经有点儿灰心了,我觉得你怎么弄法儿它都是拍不成,无论我们想什么办法。比如我们想弄那种先斩后奏、奉子成婚的办法,反正我都弄起来了,给你造成一个既成的事实,但是人家不管这个。所以就弄了那么多次,尤其是2004年那次,我就有点儿灰心了,我说基本上在我有体力的时候估计是很难拍成了。你也看不到这体制有多大的改变,所以我说,死了心也好,死了心就坚定不移地走资本主义道路,弄那个人财两旺的事儿呗。

  这次是这样,首先我就要问华谊兄弟[微博]:“你们觉得怎么样,干不干?”他们哥俩儿没有说干不干,他们就问我说两亿元够不够,那我知道他的极限就是这么一个数字。我又请教了张和平,他说:“我觉得现在做做工作应该可以,没什么大问题了。”2010年这次报电影局,挺顺利,最后有几个线,说我们把握住这个可以拍了:第一,1942年摆在中国的首要矛盾是民族矛盾不是阶级矛盾,中国和日本的矛盾是首位的,这在剧本里要注意;第二,灾民饥寒交迫、蓬头垢面可以,但是一定要在人性恶里看到人性暖的东西,人与人之间不能完全变成人吃人的关系,里面应该是释放出善意的,人与人之间是有善意的,以此也能看到我们这个民族;第三,不能夸大一个美国记者在救灾这件事儿中的作用;第四个,对宗教尺度的把握要分寸得当;第五个,避免出现过多的血腥的镜头。给了这么五条意见,我觉得还行。

  三联生活周刊:然后这次就非常顺利地拍完了,也顺利地通过了?

  冯小刚:是。非常顺利。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你会对这个片子这么执着,你心里最深的结是什么?

  冯小刚:我们导演,最困难的就是找剧本,每年拍完一个最着急的就是下边儿的剧本是什么,往往如果我们不自己去弄,找别人现成的就基本没有,能拿到你这儿来的肯定也是好多人没看上。《一九四二》是一个早就准备好了的剧本,而且我也知道这个剧本写得非常好,它特别站得住脚。还有我觉得这个电影非常独特,中国电影序列里头没有这类型的电影,也没有这么一部。还有就是浸泡了这么多年,你和这件事儿产生了一种情结,这个疙瘩一定要拍了才能解开。

  三联生活周刊:拍完这部片子,也是一个秋天,在今天这样一个有阳光的下午,你的心情是什么样的?

  冯小刚:拍完还有剪接这个过程,从剪到一次次检查、配音、混录,基本上到它完成的时候,你最少要看五六十遍这部电影,你就开始麻木了。

  看了那么多遍之后就会有问题呢,你觉得这块儿特别沉,没意思。我凡是想出去抽烟的地方,我就觉得它没意思,那我就啪啪啪把这些地儿都剪掉。剪掉之后呢又出现一个问题,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你是看了这么多遍,觉得这儿没意思,作为一个第一遍看的人,他会不会觉得没意思?你这么剪,节奏起来了,丰富性会不会受到影响?又拿回来。拿回来的时候自个儿心里头又觉得有点儿……然后我们宣传部门就在大街上随便找60个观众一拨儿,请了四拨儿观众看,然后填问卷。我就发现,观众会共同地有一些戏喜欢,或者不约而同地说某个戏不好。这四拨儿观众是不见面的,而且本身这60个人也不交流,他就是填表。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终于结束了,对这么一个花了19年才拍成的“大片”,你的感觉是怎样的呢?

  冯小刚:看了很多遍之后,你问我拍完了是什么感觉,就是越来越怀疑,有一个阶段就是你觉得看哪儿都不对,怎么都不是。到混录完了,感觉才又开始变好了。只是,没有我过去想的——如果有一天让我把《一九四二》拍了我会如何如何,好像比那个原来预想的要平静,就是觉得一个事儿完了。最关键是在拍的时候太累,整个将近5个月,全是在冬天,全是在野外,每天在山西境内不停地跑。对我来说这件事翻篇儿了,虽然它还没有上映,但对我来说这件事结束了。(本篇全文见710期《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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