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收藏

楚留香

/ 汪建中
一　　
　　在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掩埋着许多古城。据考古学家说，那些古城，是在若干年前消失于一场猛烈的沙暴。听到这话，心头猛然间塞满了怅然与迷茫——那是怎样的一场沙暴，居然能把若大的一个城郭瞬间吞没？一段悠远的历史正等待交接，满城古老的文明还来不及传承，那古城，就这样被深埋于黄沙下，几千年来，悄无声息，无人知晓。
　　考古学家还告诉我，许多年后，来了另一场同样猛烈的沙暴，把掩埋了多年的古城又刮出地面。但是，重见天日的古城已面目全非，错错落落的残垣断壁，在沙漠深处是那么凄然，尤其在夕阳下，满城坍塌的街市，更加地沉寂而荒凉。
　　考古学家还说，又是一场沙暴，把刮出地面的古城再一次掩埋。在漫长的历史中，沙漠里的古城，忽儿被沙暴掩埋，忽儿又被刮出地面，那铺天盖地而来又铺天盖地而去的沙暴，让古城在浩瀚的沙海里沉浮了千年。
　　因此，在沙漠里，你可能在今天还看见这儿有一座古城，但在明天，它忽然就消失了，待你定睛看时，眼前除了茫茫沙海，还是沙海。
　　或者，你在这儿什么也没看见，极目处只有沙海，但次日天亮后，当你抬眼时，天边会突然耸起一座古城……
　　这就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一场风暴，搅起黄沙，把一段历史，把一城文明，蛮横地切断，霸道地吞没。当它重见天日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那些街市，那些小巷，那些民居，已不知空寂了多少岁月。在这里，再也找不到当年车水马龙的景象，再也听不到小巷深处浑厚的歌谣，惟有那些土墙，还那么坚硬，还那么挺立，无声地向人们讲述着古城的一段段往昔，唤起人们对它被湮没了的文明的无尽想象。
　　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究竟掩埋了多少座古城，没有谁能够说得清楚。在古城被沙尘暴掩埋的刹那，到底有没有人和牲口获得逃生，依然没有谁能够说得清楚。
　　因此，望着这一大片沙漠，就感到生命是那么单薄，人类是如此渺小。


二　　
　　在离我住家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处遗址，叫做金沙遗址。金沙在三千多年前是一座城市，城里生活着一个庞大的家族，但是，在许多年前，这座城市被活生生地掩埋在五米多深的地底。
　　据说，那是一场巨大的洪荒，夹带着大量泥沙，一路呼啸而来，不仅把这座城市夷为平地，而且把它深深地埋于地下。这一埋，就是三千多年。
　　一座曾经辉煌的城市，就这样被洪荒湮没。几千年后，人们在偶然间发现了它，在发掘中，除了挖出大量破碎的陶器、金银制品和生活用具外，没有发现一具古人的骨骸。也就是说，在那场巨大的洪荒来临时，全城的人曾拼命逃生。
　　可以想见，他们逃生时的场面一定十分慌乱，十分惊恐。虽然如此，但他们没拉下一人，甚至连老弱病残也一并带离了灾难。正是因为没有发现一具骨骸，也就给我们留下了揣摩的空间——那场洪荒，一定没有塔克拉码干的沙暴那样突然，所以他们才有足够的时间携老扶幼，远离洪荒。但是，从他们遗弃的大量金银制品来看，他们的逃生又是那么仓促，那么慌张，以至于来不及收拾财宝，裹带细软。是的，洪荒袭来，哪里还顾得上身外之物，只要能够活命，身外之物就还能够再找回来。在洪荒到达之前，他们逃生了，一个都没少地远离了灾难。
　　成都地处平原，在这样的地方与汹涌的洪荒赛跑，那该是一种怎样的速度？况且，他们携带着老少，又没有车辆，这就使得他们的奔跑成了一种艰难中的狼狈，惊慌下的疲劳。然而，他们毕竟逃生了，一大群男女老少，在颠颠簸簸中，居然把奔腾的洪荒遥遥地甩这了身后。
　　他们逃生了，但是，麻烦也就来了，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们逃向了何处。惟一的设想是，他们一定上逃向了某个山地。然而，在成都平原，四周都是山，究竟是哪一座山接纳了他们逃生的脚步？
　　考古学家们走访了许多山川，也不见他们的踪影。他们是已延续下来，还是消失在某个苍凉的年代？或者，他们已走得更远，彻底远离了无情的水患？现在，他们的行踪已经无从考证，惟有掩埋于地下的陶器和金银制品，向我们述说着他们曾有过的灿烂文明。
　　这是成都平原继三星堆之后又一个辉煌的文明，却因为一场恐怖的洪荒，把它彻底终结在我们的视野前。

三　　
　　在从成都去九寨沟的途中，有一个海子，叫做叠溪海子。这个海子有几十米深，一年四季，海子里的水都蓝得像秋日的天空。
　　叠溪海子原来不是海子，在这个地方原来是一座小城。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由于地震导致了大地断裂，使得小城和小城里的人全部沉入几十米深的地缝。沉陷的时候，正是深夜，小城的人全都在梦中酣睡，所以，整个小城没有谁逃过了这场灾难。
　　小城沉陷下去的时候，岷江的波涛立即汹涌而至，把塌陷的地方淹成了一片海子。小城中熟睡的人们，还来不及呼喊，来不及挣扎，懵懵懂懂就随泥石一道沉人了大地深处，接着又被翻卷的江水吞没。从此，这座小城消失了，那些居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幽蓝而深邃的海子。
　　站在叠溪海子边，由于水太深，无法看见沉陷下去的小城，惟有岸边树立的一块碑，在告诉人们这里曾经有过一座美丽的小城，小城里曾经生息着一群善良而勤劳的人。
　　这座小城已经消失许多年，现在，能够记住它的，就只有这块碑了。一块石头，替高原记住了这座小城，替那些死于天灾的人们记住了沉陷的时刻，替这片大山记住了这里曾经有过的欢笑与故事，歌声与传说。这座碑，是高原的大脑，它记住了一场灭顶的灾难，记住了漫长岁月里的一个绝望的瞬间。
　　由于叠溪海子是去九寨沟的必经之路，因此，所有的游客不仅要经过这里，而且他们纷纷要下车来，站在岸边，默默地望着海子，在心中无声地祭奠海子下的小城和那些罹难的人们。在这样的祭奠中，许多人在深深地叹息，叹息于天灾的难料，人生的无常。叹息后，他们大都要以叠溪海子为背景拍一张照片，让光与影凝固一段历史，锁定一场悲剧。我相信，在若干年后，当他们重温这张照片的时候，其心情，一定还如当初站在岸边时那样怆然而悲凉。
　　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总共来过多少游客，不知道那些游客在这里照了多少张照片。但无论怎样，叠溪海子下的悲剧已被人们带往了五湖四海，带向了天涯海角，成了远远近近的怀想与祭奠。
　　在小城沉下去那么多年里，没有谁下去打捞过。是的，不用打捞，就让它沉睡在水底吧，它是在睡梦中沉下去的，去打捞，反而惊醒了他们的梦境。梦醒后的悲凉，无论是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都难以承受。
　　那就让他们永远保持沉没时的姿态，岸边有一块刻满祭文的碑，就已足够。

四　　
　　如果说上述的古城全都是消失于天灾，那么，柬埔寨丛林里的吴哥古城，却是荒废于人祸。
　　十九世纪中叶，一个来自于法国的捕蝶人，在柬埔寨的丛林里，意外地发现了吴哥古城。见到吴哥，这个捕蝶人完全着迷了，只身一呆就是三个星期。此时的吴哥古城已经衰败得不成模样：“能打破这片孤独气氛的，只能是野兽的嚎叫和孤雁的凄鸣。”
　　吴哥古城是高棉帝国的首都，经过若干代帝王的修建，它已是南亚最为辉煌的一座城市。望着这座曾经十分辉煌的皇宫，人们不禁要问：这些庞大得惊人的艺术建筑群，它的建造者，消失在了哪里？一个如此文明、如此有教养的强大民族，为什么又要弃城而去？
　　后来经过考古学家们的一再考证，认定吴哥古城的荒弃是两个原因，一是无节制的修造吴哥城使得国库衰竭，二是由于连绵的战争。
　　由于国库已经衰竭，在面对来自三面敌对国家的入侵时，曾经强大的高棉人已无还手之力，为了保命，帝王和平民们不得不弃城而去，逃往一百五十英里以外的金边。他们这一走，就是许多年，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一座无比辉煌的国都，任随泰国人和越南人肆意蹂躏，百般掠夺。
　　吴哥城荒弃了，荒弃于过度的奢侈，荒弃于血腥的战争。
　　吴哥城荒弃后，在城里城外，立即被大量无花果树占领，并迅速被淹没在一片广阔而幽深的丛林之中，而丛林不断延伸的根须，以它无比强大的力量，又加速着吴哥古城的荒废。所以，当人们发现它时，它已被无数根须侵袭得接近于全面崩溃。
　　高棉人离开吴哥后，不仅没再回来，在几百年后，就连他们自己也完全遗忘了它的存在，如果不是外国人的发现，也许它至今还丛林深处沉睡，也许它已倒塌，彻底沦为废墟，彻底成为一个民族永久的遗憾。
　　由于战争，吴哥古城里的文物，几乎被抢劫一空，一些带不走的，诸如雕塑，也被侵略者砍去脑袋，砸掉胳膊。
　　吴哥古城，因为追求辉煌而最终遭到废弃，因为期望庞大而最终沦为弱小，因为渴盼繁华而最终沉于死寂……这是活生生的历史教训，中国阿房宫式的大悲剧，在高棉人的身上再一次重演。那座无比华丽的吴哥殿和它周围那些壮丽的寺庙群，虽然为高棉人留住了曾经辉煌的文明，但也为他们高耸着深刻的教训，无尽的思索。直到今天，整个柬埔寨人的灵魂，都不忍同它久久对视。


六　　
　　在全世界范围内，有十四个著名的城邦消失了。这些消失的城邦，无疑是人类文明最早的胚胎，有的城邦甚至可以追溯到人类的黎明时期。
　　对于我们人类来说，那些城邦消失了，有的甚至再也无法破译，再也无法找寻。但是，对于大地来说，它们却成了最为丰厚的收藏。大地无言地收藏了它们，或收藏于荒野，或收藏于丛林，或收藏于山间，甚至收藏于大地的深处。
　　大地不仅收藏了若干个城邦，还收藏了城邦的足迹，城邦的背影，那些曾经的辉煌，曾经的繁华，曾经的强大，统统成了大地的藏品。那些古埃及法老的木乃伊，那些王公贵族的金银财宝，那些文化，那些历史，全都被大地收藏了起来，为我们保留住了人类文明最早的胎记，最初的面影。
　　五千多年的文明，太长吗？对于大地来说，它不过是一瞬间，就是这一瞬间的文明史，却又总是断断续续，沉沉浮浮。应该说，人类太经不起时间的磨砺，那么多世纪过去了，那么多人死去了，那些威严而显赫的君王、英雄、艺术家，他们的大名又能在历史中存留多久？当一段文明消失后，所有的人就会被历史忘记得干干净净！因此，无论你是谁，到了最后，依然长眠于泥土之下，深埋于一片片孤坟野冢之中，成为大地的藏品。
　　在大地的藏品中，亚历山大也好，恺撒大帝也好，埃及法老也好，还是中国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最后统统得消失，能够为文明史留下一点痕迹的，是金字塔，是兵马俑，是那些砖瓦淘罐，珠宝石刻。
　　因此，大地的收藏，更多的是在收藏文明，至于那些创造文明的人们，就像今天的考古一样，我们只能推测，只能想象，难以确切地看清他们的身影，而这样的推测和想象，又是那么模糊，那么笼统，最后只能给他们一个统一的称呼，比如：他们是玛雅人，他们是古希腊人，他们是古波斯人……
　　面对当今这个世界，我已能大致想象出五千年后大地的收藏。因为，那些消失已久的城邦，在一次次地启示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