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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屋的书院,也叫厢房,是我少年时读书和睡觉的地方。一别经年,月移星转,再见已是风木斑驳旧颜。雕花窗的蛛尘,蒙住了由外往里的视线。门上一把锈锁,一屋的霉潮,我想,即使找到钥匙,也决难打开从前。
从老屋走出之后,怕只有流进雕花窗的风,在里面居住了吧。不知小圆桌搬走了没有,若在,那瘦弱木脚,能否撑得桌面那一累厚厚的梦么。木柱上原有一枚光滑的竹钉,是我吊书包的位置。对了,还有一个青铜莲花座小烛台,停电时,有一豆摇摇烛火照亮。夜里伏在桌上睡去,蜡烛渐渐燃尽,在一股刺痛焦味中惊醒,原来头发烧着了。
十岁之前,外婆和我住在这里,之后,就由我独居。也许书院如其名,是读书的好去处,厅廊之下,僻静一方,没有家人的絮叨。读书寒苦事,背课文,写作业,记生字,枯躁的算术题,绕许多弯子的应用题。暑假快过完了,作业还没过半,烦恼天天逼近。看小说才是有意思的事呢。方圆八百里水浒梁山,烟波浩淼,水寨芦荡,遍地英雄好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江湖豪杰疏财仗义尽在大碗喝酒中。随着书本慢慢长大,书看多了,便增了些许愁情,对于美丽的事物,有了感觉,驿动的心,细腻了起来。
雨天,在雨将停的时候,水滴不断从屋檐泠泠吊落,在庭周积水里溅成一排大小不一的活的水圈圈。坐在小桌前,透过雕花窗,可以想很多事。思绪随着圆圆展开的涟漪,一圈推着一圈,从小到大次第荡开,荡远,消失。滴滴点点,敲打许多长大以后也没弄懂的心事。瓦面上渐细渐息的沙沙声,像杂密的脚步声,慢行慢远。于是,心情从沉思的旎静到活跃快乐起来。这时候,就可以走出书院,到水塘里捞浮萍,抓泥鳅。抑或可去荔枝树下,看看地上那些摔得面目全非的荔枝果,捡回一怀零红碎玉的怜惜。
蒙胧而洁净的月夜,雕花窗将月色筛成碎碎的银箔,有的印在床上,有的飘落地上,桌上,也贴在了脸上。偶尔从天井飞入的萤火虫,在宽大的厅庭中舞着光亮。飞得累了,栖在厅柱上,一闪一闪地喘着气。这时候合上书本,走近,捉得三两只亮的来,放入火柴盒,熄了灯,躺在床上,望着一明一灭的透光,趣想着课文里《囊萤夜读》的事,伴着光的呼吸,安然入眠。
冬天的书院,特别的冷。寒风从雕花窗穿入,直逼人面。拿出一些写完的作业本,撕开封面的牛皮纸,糊裱成窗一样大小,用毛笔在纸上画一扇半开的窗,再标上个太阳,从里面贴上。一直到来春的三四月,除下来,卷成一个纸筒放着藏着。夏天的心情,也随风而来。
雕花窗镂空一层椭圆花边,里中刻有古装的一男一女。女的头发斜插一钗坠珠,侧身立在一棵树下,像在倾听。男的书生模样,隔墙跪坐一花园中,案上一炉香,微微侧着头,专注地弹琴。窗里窗外,我一直看不懂什么典故,或什么故事。直到后来,读到《西厢记》“听琴”的一幕,才明白自己一直住在美丽故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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