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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星期,就像一只怕见阳光的老鼠般东躲西藏,可凌磊还是没能逃脱被刘希冠这只猫捕获的命运。
凌磊事后回想,这都怪那家新开张的烤鸭店开的不是地方,开在了儿子学校门口,逗的儿子口馋,想吃烤鸭。结果为了满足小家伙的口腹之欲,他在出门买烤鸭时一举中了刘希冠的埋伏。
其实那天中午在饭桌上,儿子并没明确说想吃烤鸭,可能是见了缺荤少腥的饭菜,他触景生情,想起了那些油光光香喷喷的烤鸭们,于是停下筷子,把自己看见的诱人画面描述了一番。然后就咽了一大口唾液。见儿子又患口馋的毛病,妻子就轻皱了蛾眉,有话要说了。大概是受到儿子唾液的感染,凌磊注意到,她说话前喉头明显蠕动了下。
“嗯,烤鸭有什么好吃的,听说烤的时候,肚子里填满不干不净的东西,吃了拉肚子。这种脏东西,咱们不吃。”
用这种口吻对付年满十五且聪明绝顶的儿子,显然太小瞧他了。
“吃不起就直说嘛,何必诽谤烤鸭!”
凌磊差点笑出来,勉强用脸皮绷住。他看妻子,没全忍住,一丝笑痕隐约从嘴角泄出,但慢慢地,那笑变成了苦笑。
“明明呀,我们家的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妈妈十年前失业,家里生活全靠爸爸一个人那点工资维持,还要贴补你奶奶,还要攒钱供你将来上大学,还要……”
“知道了知道了。我说过要吃吗?莫名其妙。”
凌磊和妻子互相望望,都有些尴尬。儿子的确没说过想吃的话呀。凌磊心里就酸酸的,想,一家三口,除了他十年前出差北京时享受过一顿烤鸭,她娘儿俩都还不知道烤鸭是什么滋味呢。
“好了好了,不就一只烤鸭吗,我明天买一只来,大家开开荤!”
儿子高兴得举起双手“哦――”地欢呼一声。有了即将到口的烤鸭作后盾,他的积极性高涨,三下两下吃完饭,抹抹嘴,然后走进房间,关上门,用功去了。
“你乱许愿,这个月生活费眼看要超支了,哪来钱买烤鸭?”
“怎么又要超支?这才刚过去半个月嘛。”
“难道是我私吞了不成?”妻子被惹恼了,抬高了嗓门。“超不超,你最清楚。还不是你们单位的人热情高,月月总有人接,月初就一下子送了两个礼,不超才怪呢。礼,礼,送不完的礼。这还让不让人活呀!都怪你当初――”
凌磊嘘了一声,指指儿子的房门。妻子愣了下,把后面的话咽进肚子,那股气却没消,噎得胸脯一起一伏的。她使劲瞪了眼凌磊,低头收拾碗筷。凌磊趁机开溜。他轻手轻脚走向卧室,生怕妻子喊他帮忙洗碗,把他弄进厨房关起门接着训。刚才,如果不是拿儿子做挡箭牌,妻子这一唠叨,至少得半个小时才能消停。不过想想也是,如果不是单位上的人成天接呀接的,打乱了家里的生活计划,他们何致于为了一只烤鸭争论半天?唉。
虽然交秋十多天了,可屋里还是闷热。地板砖潮乎乎的,像出了层汗。看来天气预报说的没错,要下雨了。凌磊把台扇开到最高档,一股劲风便呼呼的横扫过去,将书桌上的材料纸、稿纸刮得纷纷扬扬,散落一地。凌磊弯腰一页页捻起,摞成一摞,用一本书压在桌子上。他是单位的“笔杆子”,专为领导及各科室写材料。单位嘈杂,他能享受在家上班而不必去单位的特权,比一般人自由多了。当然,他还利用工作间隙偷偷写些通俗故事、杂感之类的小文章,以赚取稿费贴补家用。凌磊年轻时满怀激情和理想,立志做一位有责任感的严肃作家,伸张正义,拯救灵魂。后来碰了壁,再后来遇上妻子失业、老母偏瘫,家庭经济陷入困境,为了先拯救肚子,才改了行,写一些连他自己也颇感厌恶的通俗故事。现在凌磊到卧室正是找一张通俗故事的稿费单,两百元。凌磊记得夹在哪本书里,可翻遍写字台上那堆书,却没找见,忙了一头汗。
妻子从厨房忙完走进来,问凌磊找什么?凌磊说找那张稿费单,问她看见没有?
“怪不得你刚才底气十足的,原来在打它的主意。哎,你明天当真要买烤鸭?就不能再等两天?”
“为什么要等两天?大话都说出口了……”
“你忘记了,你们单位不是有个人星期天要‘办事’吗?万一撞上怎么办?”
凌磊这才想起,单位调度科的刘希冠儿子满十周岁,要开锁子,计划星期天接客。听说他准备“大办”,将单位三百几十号人一个不漏悉数接去,摆四十大桌,狠捞一把。弄得这一阵子单位上人人紧张,能躲便躲,躲不掉便自认晦气。这些天在单位楼上楼下闲逛、串岗的人,明显比平日少了。怪只怪刘希冠这小子办事不牢稳,过早走漏风声,连凌磊这个平时极少出门的“稀有动物”,也早在一周前就获悉了敌情。其实这一星期凌磊一直在提高警惕,躲着刘希冠。白天以写材料为名,窝在家里不出门,稿费单搁了上十天也不敢去取。到晚上才偷偷上街逛一圈,透透气,活像一只耗子。刚才只想着烤鸭,差点忘了这事。他暗想,如果明天真撞上刘希冠,这笔稿费就成刘希冠的了。
“哪能这么巧,出去一趟就让他给逮住了?”
“哼,你们单位的人一个比一个精,连阎王老子都要让三分,哪像你这么老实?月初那两个礼是怎么宰去的,还记得吧?”
月初,凌磊刺探到准确情报后,也是躲在家里不出门,后来因为要送写好的材料,不得已,才硬着头皮登上紧挨他们这栋住宿楼的办公楼。他是带着侥幸心理,并也就去了那么两趟,结果分别被那两个接客的同事逮个正着。事后他才醒过神来,那两个同事一直在守株待兔地盯着他,只等他往枪口上撞。如今刘希冠说不定也埋伏在某个角落等着他呢。
“嗯,你的身份证早过期了,不然你去取最安全。”凌磊说着望望窗外,“天阴了,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雨,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打着雨伞作掩护。估计没事。”
打雨伞的伎俩,是凌磊发明的,以前试过几次,很管用。凌磊尝到甜头,平日有事没事老看天,自言自语道:怎么还不下雨?有次让妻子听见,捅了他一下,说你有病啊。原来她刚刚把全家的被褥盘到阳台外晾晒。
“万一不下雨呢?”妻子问,大概明天她没有什么东西可晾晒了。
“那能怎么办?只好让明明再馋几天啦。”
妻子没再说什么,去床头柜抽屉找出稿费单。凌磊便把妻子轻轻搂住,嘴拱到她耳朵边――因为隔墙有耳,不能不提防――呢喃道:明天我们一起上街买烤鸭吧。剩下的钱给你买套衣裳,打扮的漂漂亮亮。妻子也小声道:算了吧,衣服晚点再说,先顾嘴。我手里剩下不到二十块了。妻子说完,嘴唇在凌磊腮帮上似吻非吻地蹭了蹭,从他怀里滑脱,然后到阳台上睃了一眼儿子窗口,过来小声说,他睡着了,你去客厅看电视吧,到时间喊他。说着将凌磊往外推,凌磊身体刚出卧室,房门就被她轻轻关上了。
凌磊来到客厅,却没开电视,怕吵着娘儿俩休息。他随手拿了张报纸,往长沙发上一躺,读报。读着读着,他的眼光越过报纸飘向那两扇房门。两扇门并挨在一起,中间只隔一道墙,很亲昵的样子,犹如两个嘘吸着的有灵魂的生命体,飘荡了一缕脉脉温情。只有这时,凌磊才感觉自己颇像个肩负神圣使命有力量的男人,为两个沉睡的柔弱的灵魂站岗。
凌磊习惯于熬夜工作,早上睡到八九点才起床,一般不午休。妻子则是天朦朦亮便爬起来给儿子做早饭,因此中午总要睡睡。妻子是位贤惠女人,更是一个漂亮女人。她从前做姑娘时在一家棉纺厂挡车,是为数不多的几朵“厂花”之一,很是风光。她嫁给他时,可谓肤如凝脂、十指如葱、巧笑盼兮,好一副迷人精派头。可如今,她的一双俏眼一笑就露出鱼尾纹,她的皮肤也不再“凝脂”了,而那双手呢,简直比他这个大男人的还要粗糙。儿子经常为妈妈抱不平,说爸爸懒得抽蛇筋。这时,妻子往往为袒护大男人而不惜得罪小男人,她严肃地告诉儿子:我这是想让你爸爸干大事业,知道吗小子?凌磊听了这话,不觉两颊桃红,暗想:妻子虽是地道的美人,可毕竟文化有限,搞不清通俗文学和纯文学是有区别的;倘若知道了他写的那些东西不过是一堆垃圾,她还会说那样的话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正是靠了凌磊自嘲的 “垃圾”换来的稿酬贴补,他们的小日子也还将就着过得去。并且,凌磊还有种洁身自好的怪癖,他向往一种高尚孤独的人格。他不打麻将,也不上酒场,更不去KTV洗脚屋红灯区……总之,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妻子呢,好像受了他的传染,她将年轻时的种种冲动与嗜好,像剥葱皮一样逐一从身上剥去,渐渐把自己剥成一根纯之又纯的家庭主妇之葱。除了买菜不得已上趟街,她和凌磊一样,几乎是足不出户的。夜晚,他们一个伏案写作,一个织毛衣相伴。儿子呢,照例将自己关进他的小房间,闷头用功。家里弥漫着一种温馨恬静的气氛。就这样,清贫的日子,竟还过出了一种楚楚动人的情调。凌磊已相当满足。因为满足,他就不免要抒抒情,他心里常常冒出的一句话是:让喧闹的世界独自喧闹去吧。
但是这“喧闹的世界”却不甘寂寞,它像一个顽童,你不惹他,他却偏要跑来骚扰你。那只骚扰他的黑手,或者,那只意欲破坏他们宁静生活的魔爪,凌磊认为,就是每月都要在单位刮上几阵的“接”风。
应当说,妻子和凌磊在各方面大致上是臭味相同的,唯有对待接客这事儿,他俩的想法却像冬天和夏天一样永远也合不到一块儿。
像 “外面”那些人一样,妻子是主张“接”的,她是从经济角度考虑。她说,凌磊,你以为你有“事”不接人家,人家自然不会接你,你太天真了。不信看,到时人家照样接你不误,不接白不接嘛。你以为人家是接你“人”吗?是“接”你的钱啊。那时你是去还是不去?去,你们单位几百号人马,如今接的项目又多如牛毛,那可是用钱填不满的无底洞啊,凭你那点呆工资,你填得起吗?不去,人家热情接你,你会得罪人家一辈子的,人都得罪光了,你今后如何在单位混?开开窍吧凌磊!妻子铿锵有力地结束演讲。
但是凌磊还是无法让自己开窍。他觉得,妻子列举的那些理由,岂不恰好证明接客是件理应唾弃之事吗?想想看,闹了半天,接客原来不是接人,是“接”钱。这 “接”钱和“讨”钱有多大区别呢?因此之故,包括儿子满月、老父及岳母去世,就连儿子满十周岁开锁子,他也决不告知单位任何人。如此一来,就和妻子有冲突,这冲突还一轮惨比一轮。尤其在儿子开锁子这件事上,妻子的情绪近乎失控,连“离婚”这样的字眼也频频从她漂亮的小嘴蹦出。虽然最终,凌磊守住了阵地也守住了娇妻,却也品尝了近半月睡沙发的苦楚。不过,没等刑期服满,妻子还是出于人道的考虑,主动投抱送怀,且释放了较服刑前更为浩荡的温柔与激情。凌磊大概是太幸福了,以致于颇掉了几滴眼泪,心里说,这是爱情战胜了“接客”啊。又说,半月的沙发生涯值得,值得!
但好景不长,后来事态的发展,竟完全纳入妻子预设的轨道。凌磊当初有“事”不接人家,可人家对他的一片“好意”似乎并不怎么领情,有“事”接他,没“事”找点“事”也接。如今连添个孙儿孙女,乃至小孩考个中专参个军也成了“接”的事项。并且接到你头上,还让你真不好意思拒绝,是对你热情呀,是尊重你呀。尽管凌磊不需要 “热情”和“尊重”,但还是得去,带着笑脸,顺便带些百元的钞票去。事后像其他人一样,通过在肚子里暗骂几声娘来找点儿心理平衡。妻子把送的礼专门记了帐,有一天拿给他过目,他吓了一跳。不到八年间,他们送出的累计超过两万元,这挪用的可是妻子养老、儿子上大学的积蓄呀。妻子对着帐单抹眼泪,不免又翻出老黄历将他熊一顿。凌磊只好装矮子了,早失掉往日的锐气和豪气。
他不得不行动了,他要同这个“喧闹的世界”抗争,他的抗争只有一个字:躲!躲开单位那浩浩荡荡绵绵无尽头的接客大军。刚开始还颇有些愧疚,心想,这每躲掉一个,岂不就是抢走人家一块本应到口的肥肉?后来发现,原来单位的人大多在躲,并非他凌磊一人才有此嗜好。瞧,他并不孤独嘛!他的积极性高涨,和大家一道不断改进躲术与时俱进。这一躲还真躲出了成效,光去年一年他们就省下了一千好几百元银两,等于是白赚了一笔。照此下去,若干年后,他们躲出个小康家庭也是有可能的。妻子忧愁的面孔,第一次绽露出甜蜜的笑靥。
可那些“接者”却也并不甘心失败,他们发现每当他们出击时,单位的人烟便明显稀少,知道有名堂,于是也改进策略与时俱进,果断抛掉“当面接才是尊重”这一陈规陋习,直接用电话杀你个措手不及。不过到后来,电话也往往“占线”,好像大家一下都变忙了。索性收起电话,把住出入要道,守株待兔,瞧见有点儿眼熟的人影晃悠过来,连忙陪上一副笑脸扑将上去,逮住一个赚一个。就这样,“接者”和“躲者”你追我躲配合默契,联袂在单位上演了一场场精彩纷呈的猫鼠大戏。并且呢,这猫和鼠的角色还经常轮换。说不准哪天鼠有“事”了,这鼠就自动变成了猫,立即露出猫的本性来,恨不能将鼠辈们一网打尽。不过凌磊又发现,大家虽然游戏玩得热闹,瞧上去却并不怎么开心,有些无奈,厌倦。却又都不打算贸然抽身,只互相观望,企盼别人先让一步。可天下哪有这样的傻子呢!都不退让,只好玩下去了。于是,这游戏便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好像被一种无形力量推动,自行运转,代代传袭,绵绵无尽期。
到最后,凌磊才突然意识到,他扮演了一种颇为尴尬的角色。他从未“接”过他们一块银两,并也从未打算过“接”,和他们原本没有瓜葛的,怎么就糊里糊涂卷进了游戏?想到此,就很有些恼火。心想,我凌磊当年是何等样人,坦荡磊落,纯洁得宛如一只雏鸭。现如今,竟颇沾染了些老鼠脾性,胆怯、多疑,还带点儿龌龊,这还是从前那个凌磊么?心里未免怅怅然。可转念一想,他们那些人呵,彼此彼此半斤八两,都没有躲的理由,尚且还躲。何况我凌磊还有躲的理由呢!于是就觉得自己躲出了一种优越感。就算是老鼠,也是和他们不一样的老鼠,简直就是一只高尚的老鼠。岂可同日而语哉!
如今,刘希冠这只猫正埋伏在暗处盯着他。凌磊想,躲,堂堂正正地躲!――明天买烤鸭得加倍当心,这个月已被逮住两次,绝不能再让刘希冠给逮住。不然,真的没法向妻子交差了……
凌磊瞧一眼墙上的电子钟,两点半过了,他连忙从沙发上跃起,走过去,轻轻敲了几下儿子的房门。
次日,凌磊起床比平日早。他走出卧室,习惯性地望望窗外,噢,当真在下雨。雨不大,却绵密。这是第一场秋雨啊,是个好兆头。儿子上学早走了,妻子照例呆在客厅织毛衣。她的头发披散开,半干,看样子刚洗过,瞧上去颇有些少女风韵。见凌磊出来,她放下毛衣,靠在沙发背上伸了个懒腰,顺带打了个长哈欠,说:“起这么早,睡好了没?”凌磊说了声还行,走进卫生间。等他洗刷完,妻子已把早餐端到桌上。
凌磊吃完饭,去卧室换衣服准备出门,他扣着扣子踱回客厅。窗外依旧飘着缠绵的秋雨,雨无声无息。柔和的天光从窗口漫入幽暗的客厅,妻子披着一头长发沐在光影中织毛衣,长长的睫毛不时眨巴一下。
凌磊见此光景,就很有些激动,他走过去,坐在妻子身旁,像个热恋中的情侣,用手抚摩她的头发。又把鼻子拱进半湿的头发吸着。妻子织毛衣的手有些哆嗦,找不着节奏,好一会才回复正常。妻子是喜欢他粘她的,每当这时,她就变得温顺如猫,脸颊浮起一缕少女般的羞涩。何况,夜晚已被儿子统治,床上的几句悄悄话,往往会引来他的大声咳嗽和故意的翻滚,更不敢有越轨之举了。因此,只有选在像现在这样的时候了。
“真好啊,头发这么披着,好像又回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呢。”
“嗯,我那天披着头发么?我都记不清了。十六年了,过得真快。”
“那晚,你走进那位介绍人的客厅时,把我吓了一跳,暗想,这么靓的妞儿,会瞧得起凌某人吗?于是早早离去,其实是开溜。没想介绍人追出来,问我愿不愿意送送你。我知道有戏,差点晕过去。在路上,就恨不得拥抱一下……”
妻子微笑着掐了他一下,然后放下毛衣,偎了过来。凌磊端起她的右手,心痛地打量着。那根无名指短了一截,指头上只见肉不见指甲。妻子失业的头几年,感觉心里空,找了家私人老板开的棉纺厂,挡了一年车。毕竟年岁大了,没了年轻时那股子灵巧,在搬布滚子时不小心砸了手指,住了半月医院,手指头从此少了一截。出了这件事故,凌磊再也不让她出去干事了。
“疼不疼?”
“哦,这么多年,早就不疼了。”
凌磊便把手指含入嘴里吸。这是常有的举动,他说吸吸可以活血。妻子眯了眼睛,很享受的样子。过了一会,像是怕他累着,把指头抽出。凌磊的嘴唇失去用武之地,顿感空虚,于是拱到上面,妻子便微张了樱唇,接住盖过来的烫嘴唇。两口子渐入佳境,一时将烤鸭啊躲啊藏的诸般俗事全抛之脑后。凌磊用嘴努了努卧室,妻子便撒娇:嗯,你抱我过去。凌磊顿感激情盈怀,奋勇将那百余斤的躯体从沙发上挟起,刚欲转身,茶几上突然响起手机剧烈震动的呜呜声,那声音一阵紧过一阵,在静谧房间释放出一种怪异和惊怖。凌磊双臂一软,妻子像麻袋一样重重坠落,在沙发上还弹了几弹。
“快瞧瞧,是不是他!”妻子脸颊还残留一抹妩媚的红晕,可声音里透出的却是惊恐。
手机弹跳一阵,安静了。凌磊拿起一瞧,外屏右上角挂了个小小问号,打开未接来电纪录,果然是刘希冠,那纪录已攀升至十二次了。为了躲避接客者骚扰,凌磊设置了清单,除存入家人及最紧要的几位同事号码,其余一概拒之单外。这是他不久前跟单位上人学的一招。凌磊盯住手机,他恍惚看见刘希冠的一双眼睛正向客厅窥探着。不禁打了个寒战。
“天哪,连喘息的机会也不给!唉,我得走了,趁现在还没上班,院子没人。”凌磊说着,凑到妻子耳边,“对不起呵,等我回来吧,啊?”
“凌磊,你小点心。”
凌磊走下住宿楼,进入院子,撑开伞。办公大楼的门窗一律紧闭,静得像座修道院。雨仍在下,院子里已下出了好几个水洼。几辆小车寂寞地停在空旷院子一隅,淋着雨,泛着亮闪闪的水光。
凌磊来到街上,街上已是车来人往,十分热闹。他到邮局取罢钱,就来到儿子学校对面那家烤鸭店。几个顾客正在挑选烤鸭。那些烤鸭堆在一个两米长的方形白铁皮盘里,堆了满满一盘,宛然一座鸭山。他挑了只大的,放在电子秤上一称,十八元。见旁边还有其他各类卤菜,便把卤皮子、麻辣海带丝各称半斤,都装进一个大塑料袋。又到旁边一家副食店买了五听罐装啤酒。然后把剩下的一百六十二元五角卷成一团,塞进裤兜。
凌磊往回走时,发现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色一下亮堂了许多,人们都把伞收起来拎在手上。他迟疑片刻,决定不收伞,但把伞尽量压低,遮住脸,加快步伐。进单位大门时,他把伞压得更低,一双双人腿在他两侧不断地闪过。听到一些熟悉的说话声。还好,没有人向他打招呼。走进大院,他立即将伞向一侧尽量倾斜,使办公楼那边的人无法看见自己上半身,脚步迈得更快了。就在离住宿楼不到三十米时,他忽然听见办公楼过道上有两个人在说话,像是在二楼。一个说,那是凌磊吧?另一个说,看走路的样子像他。凌磊听出前面问话的正是刘希冠,心怦怦直跳,意识到中了埋伏。这时,他听见刘希冠大声喊他的名字,接着又喊了声。他显然在往楼下跑。凌磊本能地向前跑了起来,可听到刘希冠第三次喊他时,他猛然意识到出了大洋相。天啦,怎么竟愚蠢到想逃跑呢?他赶紧停下脚步,把伞从头上移开,转过身。刚才和刘希冠说话的那位同事,此刻站在二楼过道上望着他,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凌磊赶紧把眼睛移开。刘希冠已经到了楼下,慌乱之中一脚踏进一个水洼,污水四溅,估计皮鞋进水了,他低头瞅了眼,也顾不了许多,喘息着,大步走到他跟前。
“凌磊,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没打通……”
凌磊看着他,没吭声,现在他忽然平静了。
“凌磊,是这样,”刘希冠靠近一步,脸上露出那种又热情又心虚的笑容,笑容下面还隐含几许羞惭。“我的小家伙满十岁,开锁子,星期天上午接你,在凤凰大酒店……”
“哦,都十岁了,祝贺啊。可,我星期天刚巧有点事……”
凌磊突然觉得这话愚蠢至极,等于没说。他忘记了接客中的一个惯例:人没有时间去,这并不重要,但是钱可以“去”呀,并且还可以提前“去”。他本能地把手伸进裤兜。
听到那句违反惯例的话,刘希冠脸上马上闪过一道阴影,心里分明有些不悦,但看见凌磊手上的动作,连忙挤出些笑,说:
“克服一下么。”他等着。
凌磊摸出那一卷带零头的钞票,最外面是张百元整钞,原封不动地递过去。凌磊心里有些恼怒,他这么做,是想羞辱一下他。刘希冠客气了下,接住,并没有把那卷钱展开瞧瞧,他的眼睛看着凌磊,手却不易察觉地捏了捏,仿佛在估摸钱的数目。他道了谢,又叮嘱一遍,转身走向办公楼。凌磊察觉到他的腿在微微哆嗦,心里便突然对刘希冠产生了一丝同情。
凌磊上到五楼,站在他家门外,调整了下糟糕透顶的情绪,然后按响门铃。妻子从里面开开门,接过菜袋,就去卫生间拿来毛巾,替凌磊擦头上的汗。擦完,又把电扇拧开,搬了把椅子,让他坐着吹风。然后去倒茶。
凌磊坐在风扇跟前,看着妻子跑来跑去地伺候自己,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夹杂着愧疚的极难受的心情。早上那一刻,他俩还是恩爱缠绵柔情缱绻,她说:嗯,你抱我过去。那是何等美妙销魂的情境呵。仅仅过了不到两个小时,那一切都变味了,被什么东西污染了。
凌磊走进厨房,见妻子正在刮土豆。他跟妻子说,他早上起早了,想睡会儿。出来时,从桌上拿了罐啤酒,没让妻子看见,进了卧室,关上门,把啤酒端起来猛灌一气。喝完,往床上一倒,不久便昏昏沉沉睡着了。
凌磊被儿子喊起时,饭菜已经齐整地摆在桌上,妻子端坐桌前等着他,她的头发已被扎起。凌磊一入座,便又撕开一罐啤酒,灌了一大口。然后打量着被几盘素菜簇拥在中央的那只烤鸭,鸭的长颈被倒折过来,贴在背脊上,鸭嘴陷进肉中,惨不忍睹。他忽然发了诗兴,念道: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吃吧儿子,这只鸭值两百元呢。”
“爸,你喝醉了吧。”儿子刚把筷子戳进鸭肚子,听了这话,吓得连忙抽出来。“我打听过,十五块一斤。妈,爸爸醉了,咱们别理他!”
突然妻子把筷子猛地往桌上一拍,站起身,手在凌磊腰部狠戳了下,离开饭桌,向卧室走去。进去后,顺手把房门一关,但没关死,留着一道缝。
凌磊知道,那道缝是给自己留的。儿子意识到家里出了大事,便再也不敢碰那只鸭子了。“吃吧,吃吧。有我呢。”凌磊故作镇定地摸了摸儿子的头,然后走进卧室。
妻子把门反锁了。转过身,瞪着凌磊看了一阵,说:“照直说吧,究竟花了多少钱?”
凌磊原本打算饭后再招,但他是个憋不住话的人,加上喝了酒,所以提前露了马脚。唉,迟痛不如早痛吧。于是他把刚才惨遭刘希冠伏击的过程简要说了下,说完,觉得轻松一截,静待一场雷霆风暴的降临。但出乎他意料,既无雷霆也没风暴,妻子脸色煞白,站在那儿怔了良久,她慢慢走过来,坐在床沿,用手捂住脸啜泣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伤心极了。凌磊顿感心如刀割,坐过去,从侧面搂住妻子,又是哄,又是认罪,又是求饶,只差没下跪了。妻子的抽搐慢慢减弱,终止了,凌磊不失时机地撕了手纸,替她擦脸上的泪水。妻子生恐上当似的,一把夺过手纸,自己胡乱擦了几下,猛地扔向门旮旯。
“凌磊,”妻子说,眼睛并不看他,瞧着地面。“事情都过去了,再提也无益。给你个选择,明明三年后要高考,他很争气,成绩不错,估计考个重点大学没问题。他考上后,你是接还是不接?接,什么事都没有;不接,我们就离婚。你选择吧。”
凌磊脑海又闪过早上那一幕:嗯,你抱我过去……。可此刻,她却变得这么冷酷。
“这个……嗯,三年后再说吧,现在还早嘛。”
“不成!你现在必须给个明确答复。接,还是不接?”
“其实……今天不买烤鸭的话,是可以躲掉的。今后么,我小点心就是。啊?”
妻子不吭声,把脸扭过去。看来,仅限于躲,显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那……就按你的指示办吧。你是领导嘛。”凌磊想逗她一乐。
妻子差点没忍住,狠狠拧了凌磊大腿一下,这才借他的皮肉帮忙,把那笑掐死。但分明是感到手下重了,又无意识地在那块皮肉上摸了下。
“凌磊,你莫拿这一套来糊弄我。再问一遍,接,还是不接?”
“那就……接吧。”只有选择妻子了。凌磊忽然转过脸去,对着窗外大声说:“妈的,为什么不接?!我凌磊又不是慈善协会,只出不进。到时一定接他个四十桌,不,一百桌。接到你们告饶为止……”
妻子对他的自言自语似乎不感兴趣,她站起来,走到写字台那儿,撕了张信纸,把笔帽取下,叫凌磊过去写保证书。
“瞧你,我又不是七八岁小学生。我说话是算数的。男子汉大豆腐……”
“你写不写?”妻子用笔敲击着桌面。
凌磊只好捱过去,写道:我凌磊现向爱妻郑重保证,三年后儿子考取大学,坚决接客,绝不反悔。年月日。妻子拿起来认真读了三遍,觉得没什么破绽,小心翼翼叠好,放进裤兜。
凌磊便抱住妻子,小声道:你发起脾气来,还是蛮可爱的嘛。妻子将他一把推开,打开房门,径自走了。
凌磊悻悻地往床上一倒,头枕在一个毛毯卷上,眼光飘向客厅。儿子已经不在客厅,可能吃罢饭睡午睡去了,那只烤鸭却还完好无损地躺在盘子上。妻子坐在那儿吃饭。凌磊想,她现在应该满意了吧,终于摆平了自己。这个可爱又可恨的俏婆娘!唉,他最后的一片阵地失守了。他想起刘希冠刚才接他钱时那种神态,三年后,他自己也要像他一样陪着虚伪的笑脸逐个向单位每个同事乞讨,想到此,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凌磊是何等人物,如今竟沦落到这步田地!他凝望那只烤鸭,又想起那句诗:春江水暖鸭先知……它披一身洁白羽毛,浮游于早春的碧波之中,多么美好有灵性的生灵,它是春天的信使呵。可它又是那么温顺柔弱,被一种它所不知的强大力量弄成现在这副模样,虽然躯体完整,却已失去了生命和灵性。凌磊想到此,不禁悲从中来。他恍惚觉得自己的灵魂飘飘悠悠与那只死鸭乌黑的肉身附为一体……
妻子走进卧室,对凌磊说:“你不吃饭了?”
凌磊突然产生一种恶作剧心理,他喊:“老婆……”
妻子吃了一惊。他从未用这种称呼叫过她,而且语气还是那么轻浮。她瞪着他,像在看一个无赖。
“老婆,”凌磊说,“你看我现在像不像一只烤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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