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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励生觉得他的生存是客居。
美国垮掉的一代老说他们是生活“在路上”。吴励生是中国人，他不知道“在路上”是什么感觉，也不想知道是什么感觉。吴励生生活在20世纪中国的九十年代末，他始终感觉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半瓶子”的社会里。
吴励生本来是有职业的，而且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曾是一份让人羡慕而又绝对不寂寞的职业；吴励生毕业于中国广播电视的最高学府－－北京广播学院，吴励生毕业分配在一家省级电视台工作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让人不能理解甚至莫名其妙的是，吴励生在省电视台工作整整满了五年之后，悄没声息－－当时在比较长的时间内竟没人发觉－－地失踪了。吴励生失踪事件在省电视台几乎没有引起反响，电视台的所有革命同志仍然工作与生活得忙碌而有序，盎然而趣味……
这对于吴励生来说也已是多年以前的事儿了，已经恍若隔世。
吴励生只是感到客居的生存感觉从他走出大学校门的那一刻起一直伴随他至今，而且是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让他把持不住……
在单位里吴励生曾经是客居，流入社会不用说了，就是现在的婚姻都让吴励生感到彻头彻尾的客居！有时吴励生倒也挺会黑色幽默地开导自己：又有谁不是来这世上客居一回，又有谁不是这个世界的客人呢？是客人就总是要回家回自己的家去的（暂且不必问哪儿又是“我的家”）。然而，吴励生发现他曾经客居的地方的人们都特别凶猛，这又使得吴励生的客居生活显得心惊肉跳！尤其是他老婆还特别地“潇洒走一回”，她的“空手道”功夫以至让深谙此道的吴励生都感到望尘莫及，连小巫见大巫都不敢；眼看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吴励生感到的当然不是宽慰，而多少让他感到了一种很传统的既来则安……
说起来，吴励生老婆是属于传统的很纯朴的那种，甚至她自己是怎么成为吴励生老婆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只有小学毕业文化，但是而今在世上打天下这种程度的文化已经足够，而且绰绰有余。再说起来，吴励生自己实际上便是被这种文化程度或类似程度或略高的人们打败的！多年以前吴励生来到省电视台报到了之后，分管人事的副台长便召集他们几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开会，这位副台长同志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学生实际上没有中专生好用”！之后就大概是些学会夹着尾巴做人之类……当时吴励生并没有马上就听明白副台长同志讲话的所指和能指，多年以后的吴励生好容易明白了已不是迟不迟的问题，而是让自己的老婆给弄得瞠目结舌。再进一步说起来，事情还简单得让你简直难以置信，现在先得给故事的正式开始来个简单的铺垫：吴励生老婆姓范，长得丰满白皙，却又资色平平；小范姑娘三年前从江西的W县来厦门打工，一半是出于对本单位（商场）经理隔着门缝看人的义愤，一半是出于淘金之梦，她得混出个人样儿！她在厦门的一家贸易公司谋得一份差事，除去吃喝打扮以及一定的应酬，她每月收支还算宽裕，但离淘金的距离还比较大。可是，远隔千里的小范父母接到女儿的一封封来信却是振奋不已：小范姑娘在厦门的一家跨国公司做公关小姐，月收入两千多；小范姑娘的心情与中国人比较容易理解的虚荣做法本来无可厚非，但是我们也不难想象这样的做法在W县那样的小小县城所可能产生的效果，结果自然是关于“小范姑娘在厦门”的种种传说不胫而走。小范姑娘以及小范的父母便是在这种种的不胫而走之中深感陶醉与幸福。后来是吴励生让小范姑娘以及她的父母梦幻成真，此容当后述。吴励生不知道小范是否已经对自己的种种行径有所察觉，总之吴励生金盆洗手了有了些日子，小范就做出一副在家闲着呆不住的样子，找原单位商场经理要求回去继续上班。商场经理表现出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因为商场的生意很不景气，停薪留职的同志职爱留多久就多久，只要不来领工资就行；商场的同事们却就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纷纷说小范你都那么阔了，放着阔太太不当，跑来跟我们凑什么热闹呢？小范很有气质地撇撇嘴说，你们不知道，长期在家闲着憋得慌，我倒不是在乎这里的两三百块钱工资，在这里跟你们在一起，起码也有人说说话能解解闷儿……同事们尽管觉得这似乎有点东边太阳西边雨，但谁也不能否认这话多少似也有点道理；商场经理呢，觉得有这样觉悟的职工还是应该欢迎的，工资还不是第一位的，主要在于要工作要奉献，万一真地发不出工资这样的职工多了当起领导来也好当，就同意了。实际上，她的真正动机可能只有吴励生明白。吴励生的大公司大工厂已有比较长时间不营业了，甚至有时还有着“躲债”的感觉。这样坐吃山空，尽管瘦死的水牛还有一堆骨，但毕竟不是长远之计啊！这样她就琢磨着还得重新捧回个铁饭碗，有个万一的话将来也好有个照应。吴励生心里非常明白嘴上却并不说破，他们夫妻间有特别多的心照不宣，因而有一些事情哪怕是比较重要的事情又哪怕是不那么明白的，嘴巴上也不说出。因而在他们之间有时也会出现一些糊里糊涂的事情，即便是有时让他们中的一方大吃一惊或者前面说过的瞠目结舌，他们双方也能始终保持着心理上的默契。这是多么地难能可贵啊！
故事的真正开始即在小范正式来到商场上班之后。小范正式回到百货商场上班，倒是有部分同事表现出较大的热情，大部分则是表现出心理的不平衡而敬而远之，这与往日她在商场上班时的人际关系的比较平淡也相差无几，这倒是让她挺适应。她不能适应的仍然是经理，经理也仍然是那样，手下谁特别能做生意就倚重谁。这也怪不得，商品经济嘛！生意人嘛！要不怎么办呢？问题是她现在自觉是有头有脸的，她闯了两三年厦门经济特区知道对待有身份的人应该怎样的，但经理似乎并不知道应该怎样。这就让她感到又有点窝火。但想想也是，自己又拿不出实际行动，比如让吴励生给拿出几百万的给商场投资投资，那情形就势必大不相同。可吴励生……要吴励生可以，我还用得着再回来上班吗？吴励生的生意也不好做，他大概现在也等着别的人来给他投资吧？
故事的起因也是由吴励生始。过去走南闯北的，吴励生倒是挺能将就的，倒也没见他特别奢侈地享受（除非她不知道）。现在稍微安定点儿了或者说生意清淡了他倒是想着享受了－－当然在这小山城里，到了夏天还真地跟蒸笼似的，吴励生想买个空调器给家里凉快凉快，而且非要进口的。吴励生是福建人，对进口的还是国产的家用电器特别敏感并挑剔（他特别地不喜欢国产货，原因自然是质量以及性能的不可靠）；福建那地方与台湾仅一水之隔，晋江石狮一带那些年走私的家用电器能堆成山，甚至成了不少个省份或中转或贩运的集散地。吴励生熟悉这行情，因而非要个进口的。事情却要小范去办。倒不是小范不乐意，而是在这闭塞的山城，不用说正经的进口货－－这他们百货商场最清楚了，此时根本就不存在有正规进口的空调器，别说是小日本的，南韩的也没有。于是小范不得不挖空心思。好在小范在商业系统呆着已不是一年两年了，而且长期呆在第一线，全县商业系统角角落落人头熟，信息也灵，不久她就打听到比较靠近福建方向的S镇，有家公私合营着的电器商店尚有些台乐声牌窗式空调待售。小范感到激动之极，也幸福之极，前者是因为她终于能让亲爱的丈夫如愿以偿，后者是因为她们家若安上了乐声窗式空调那将是全城第一家进口货，风光哪！于是她风风火火地雇了一辆带拖斗的三轮摩托就直奔S镇。
货还真是有。但店老板明摆着敲她。若在W城市面出现，1匹的乐声窗式也就3300或3400元一台，懂行的人知道晋江石狮那边成批进的话一台2800元就能成交，之后就是运费辛苦费再赚点儿500元撑死了！店老板却非要3800元一台。再费口舌也不行，店老板仿佛是一眼看穿了她肯定得买。生意人厉害！小范果然就咬了咬牙，让把机子往三轮摩托的拖斗里扛。
扛回了家，风光就不提了。却是她们商场的一位姐们儿就求上了她，这姐们儿平时跟小范挺铁的，她不能不答应。这里有个小机关，是姐们儿问她一台多少钱，她跟人家说当然是平价的啦，一台3300元呗！这是出于小范的虚荣，也出于小范的性格。答应人家了，怎么着也得给人家办了。事成之后，姐们儿付给她3300元，小范白辛苦不说，还得贴上500元。但是，这个经济损失却让小范很快地找回了一种心理平衡，她的姐们儿购得平价进口空调之后，就满商场地做业余宣传，说人家小范毕竟是有靠山的，她能买到made in japan的乐声空调，才3300元，啧啧！
别看W小山城闭塞，可经济比起十年前是发达多了，鼓了些腰包的也是大有人在，这就是说，W城里这些年里安上空调器的人家不在少数，但绝对清一色地是国产货。这些国产货用户们开始为它们的要不噪音大要不制冷质量差，也在不断感受并反复憧憬着进口货的某些优越。尤其是本商场的职工们，马上就又有几位找小范开口，这就让她尴尬了：答应不行不答应也不行。于是她只得有选择地答应给平时对自己还比较善意的同事买两台，这一贴又是1000元。好在吴励生曾经给她挣下一份家底，花个三两千元的为自己买个名声还是值得的！但是本单位的同志实在有点抵挡不住，加上小范这人脸皮有点薄，经不住人家一再地说好话，一再地往家里跑得挺勤快，有的甚至还带来土特产小礼物，她的虚荣心一得到满足就又胡乱地答应了下来。不到一个星期功夫，加上自己的一台她一共买下了12台，这就是说，她一共贴出去了4000元。吴励生似乎都看在眼里，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始终笑咪咪的……倒是她自己感到心慌了，因为通过她的同事还有朋友又介绍来不少想着买平价进口空调的啦，这让她如何是好呢？
于是她只得含糊其辞地一再认真解释说，她真地是一台也买不到啦！可是由不得她了，她的名气开始在这小城里慢慢地大啦。
就有人以为她不肯帮忙啦，就有人以为是关系还不够啦；就有人把3300元现金送上门，说没关系一时半会儿买不到，那就先挂个号吧；就有人排起队来，说先来后到，您慢慢帮我们搜寻搜寻，排到谁就给谁吧……还怎么推都推不掉，钱不收下也得收下，不收下他丢下就走你还收不收呢？人家说了你是大经理大厂长的太太，我还怕这么点儿钱给您没啦？！
直到此时，小范还可以说是个老实人，为此她就像所有老实的人那样惶恐不安。但看到吴励生始终不吭声，笑咪咪的，她也搞不清吴励生到底怎么想或怎么看，因为一开始就没跟他通个气，现在她只得也只能瞒下去。仍然是为了面子，也多少顾忌到感情方面的事儿。却是她的商场经理让她彻底坚定了她的生存的真正价值和信念。过去她就是绞尽了脑汁想让领导多少把自己当回事儿都不行，现在却是领导自己来把她找了去谈话。她感到幸福极了！她感觉着的幸福只有当年吴励生怎么就突然之间出现并垂青于她的情形可以相比，这对她来说，那应该叫第二种幸福！领导先是简单地对她说了些抱歉的说，说是他缺乏伯乐的眼力，千里马就在眼前以前他就是没识出来，说明当领导也不易啊！鉴于你的经商才能，我决定让你承包电器专柜，待遇嘛你可以比其它专柜享受高半级，给你正股级怎么样，不低啦，你看我才副局级呢！不过你要务必干得好！
在小范的脑海里霎时涌上许多豪言壮语，但找来找去竟都没找到合适的，于是只得傻乎乎的又像哭又像笑似地把头点得像拨郎鼓……
结果连她自己也没能料到竟是如此轻而易举地打败了别人，一夜之间她不仅取得了主人翁的地位和意识，而且居然还光荣地成了改革大潮中的弄潮儿。于是她又毫不犹豫地从家里取出5000元贴进，为承包了的电器专柜又一次进了10台，为了替专柜挣钱，这回的售价是每台3600元……
现在该简单说说吴励生总是笑咪咪的原意，实际上就是他的客居生存观念的具体显现－－既然他始终就没有把自己当成婚姻的主人，更不是小范的主人，他就什么都可以宽容并理解；加上他确实见多识广，见怪不怪的事儿对他来说绝对地熟视无睹……而且现在小范拿出去垫的钱已不再是家里的钱，而是人家主动送上门来的，吴励生就更是不闻不问，还不用买票就能有热闹瞧瞧，倒也能让他饶有兴味。
可是随着小范事业的扩大和规模的发展，吴励生对小范却是越来越不敢小觑，甚至曾经有过的掉以轻心都让他感到羞愧！小范不仅把已经承包的电器专柜操作得有模有样，甚至迫于形势不得不成立了一个由她单人经营的空调电器集资有限公司（却是属于地下性质，也因为她基本不必公开经营）。随着小范的名声在w县县城越来越响，她的有限公司的集资额也越来越大，没过多久就已超过百万甚至有不断突破之势……吴励生回想往日自己的操作怎么着也得处心积虑，而小范现今事业如日中天却见她一点也不费神还颇有点得心应手。吴励生想果真就像曾经流行的一句话叫做“女人比男人更凶狂”吗？在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吴励生感到自己堂堂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竟被仅有小学文化的老婆非常痛快淋漓地又打败了一回……这世上真是白来了啊！
三年以前的某日，吴励生决定停止电视台的客居生活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尽管也多少有点逞一时之勇。进入了浪迹意义上的客居的吴励生，才突然明白人对价值与意义的观念转换完全可以是一夜之间的事儿。昨天他还为自己的电视抱负受到种种无端干扰而耿耿于怀，今天他却又觉得那些耿耿于怀实际上非常可笑，同时他又明白如若明天让他再回到那地方他仍然可能继续耿耿于怀。这便是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悲哀了。这是清醒的悲哀。又，如同历史上的众多右派知识分子，他们不仅在政治的高压下丧失了起码的人的尊严，而且在饥饿与性饥饿的双重威胁下，他们曾经有过的屈辱与扭曲、变态与仇视以及被苦难压榨出的厚颜与无耻，被他们中的大多数所不堪回首并羞与提起。而今自我流放进九十年代都市生活的吴励生又如何呢？
本来吴励生的想法单纯而美丽，他要脱离那种窝里之斗的病态生活而进入健康之态，首先得自己解放自己－－此也便是安排自己失踪之肇始，之后他得设法弄一笔钱，因为他必将要历史地遇到无法回避的“民以食为天”的古老问题，他得设法自己养活自己，然后才可能从人格意义上获得真正的解放。不过，这早就已是同哥几个合计好的：每个人出资三万元在市郊承租一个鳗鱼场，那些年养鳗鱼出口日本行情看好，闹得好获取的利润就是成本的十倍数甚或十数倍，果真顺利的话，剩下的日子就好打发了，该干嘛干嘛，何愁受何方牵扯？不曾想，天有不测风云，这年偏偏出了日本“教科书事件”，非把当年的“侵略”说成是“进入”，那意思是说进来玩一玩，玩杀人游戏吗？我们当然不干啦，我国外交部对日接二连三地发表严正声明。两国关系就有点僵，贸易关系的影响就太大了，他们养的鳗鱼就卖不出去了，拉到自己的菜市场上去卖，那就亏了老鼻子啦！吴励生五年积攒下来的工资、奖金加福利剩的几万块全贴进去不说，还欠下了债，这就让他不得不傻眼了，脸也灰了，人也跟遭了霜打似的蔫儿了。不要说他不一定有相应的经济头脑，就是有现在又没有了本钱，贷款谈何容易？又不能去偷去抢，加上他本来所从事的行当在单位里出来时还能当回事儿，一离开了就失去了利用的优越，况且也优越不到哪儿去，不是有句口头禅吗：防偷防盗防记者！回台里吗？暂且不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台里还会让他回去吗，不定早把他除名儿了。进退维谷之际，一件小事儿却对吴励生产生了启发。
吴励生的一个远房亲戚颇费周折地找到了吴励生，说他女儿在办赴香港定居的申请，一切均符合条件，却不知什么原因卡在市公安局；你是电视台的记者认识人多，交际广，是否省公安厅八处有熟人，托托关系吧……吴励生在社教部当记者，跟公安厅不太熟。他的亲戚说找找吧兴许能找到，说着就掏出4000元人民币，又掏出一条金项链，说：这年头办事儿，不打关节不行，这些东西就留给你做关系用……吴励生深知此事不好办没敢收，可亲戚坚决地把它留下，然后走人。吴励生只得笑纳了，也可暂作周转自己生活的基金，至于此事办得如何下一步再说吧。这么着，吴励生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晚饭后的散步中，一个地摊上摆着的物什让他产生了兴趣，并产生了联想。
摊主是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南腔北调的看不出何方人氏。他见吴励生对他摆着的地摊有兴趣，并且把目光停留在一张解放军某部386化工厂的空白工作证上，就不失时机地凑上前来，说：哥们儿，现在还是它管用哪……而今做生意的，不乏奸商掮客与骗子，在人们眼里现在只有解放军讲信誉……此时吴励生倒是没想到这工作证能管多大用，只是觉得现在真是好玩，连工作证都拿到地摊上卖！于是他联想到那个远房亲戚托他找公安厅的关系办事儿，解放军－－警察？他的心里一动，就掏出5元钱把那张空白工作证买下了。
就连吴励生也没想到，便是这张工作证却构成了他开始新的一轮客居生活的五彩缤纷的故事。那会儿吴励生既然已不能也不可能回电视台，做生意三下两下的就让他赔了本，剩在眼前的只有一条路，先找个地方打打工再说。打什么工呢？在本市其它新闻单位找个临时抄抄写写的活儿不仅有失脸面，就是被熟人撞见脸也没地方搁。于是他一咬牙就南下厦门找工打。既然打工了，就不必计较打什么工，权当体验生活吧！他就在一家叫红绿蓝的咖啡屋里当个侍应生，月薪高不到哪去，但干好了还是可以简单潇洒一两下的。
打工中的吴励生似乎用不着猛醒，他就感悟到人生的瞬间在九十年代的价值的无聊和意义的无稽。也就是说，吴励生的打工生活并不快活，比起郁郁不得志来更是一种无以名状的失重。但他必须咬住牙，咬住恨，他知道他必须。就在他咬住牙与恨地忍辱负重地坚持着的时候，一个打工姑娘的闯入开始改变了他的又是牙又是恨的生活。这是一个一般不会给人太好心情的南方春末的阴郁天气，吴励生肯定也没有好心情，这天傍晚红绿蓝咖啡屋却是难得的清闲，有点腰酸腿疼的吴励生想着这可是难得可以歇上一歇，就歇着了。这时，就有一位二十二三岁的白皙而又丰满的姑娘推开门走了进来。姑娘的打扮并不入时却也并不显俗，而且在吴励生看来，这姑娘脸上也带着一种难得的抑郁神情。吴励生的心情就有点开始阴转多云，因为在咖啡屋里能单独招待一位年轻女郎，这在他还是头一遭。
这个年轻女郎不是别人，正是从江西W县来厦门打工的小范。前面说了，小范的打工理想并未在厦门得以顺利实现。此时父母却频频给她来信，反复开导她不必太过固执，厦门实在不好混的话，仍可回W城去，W城虽穷总也还有一口饭吃。小范哪听得进去又哪里肯听？她怎么能轻易地就回去？于是她开始编织出种种瑰丽的梦幻安慰父母，把她以往的种种追求描绘给了他们……只是小范也没想到，就在她神思恍惚之中，眼见着她熟悉不熟悉的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纷纷在傍晚之时赴那美丽之约，她形单影只迷迷瞪瞪地推开红绿蓝咖啡屋时，幸运之神已不期而至，命运之手竟让她在转瞬之间梦幻变成真……
小姐请用咖啡……吴励生节制的热情中颇含温柔的关切，并礼貌地在隔桌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叹了口气说，现今的社会让人开心的时候不多的……
小范似乎一下子就被他的语言之矢射中心中之的，便抬头注意地看了吴励生一眼。面前的这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清瘦，五官还端正，不太让人讨厌。听话语也中听。小范的面部表情也开始阴转多云……
红绿蓝咖啡屋里梦幻的灯影里本来就较具情调，音箱里还在放着情调音乐，吴励生和小范看似同为天涯沦落人，那共同语言就更加情调了。没几分钟就互相掏心掏肺的，自是温馨无比。小范就流露出打工生活之艰难以及她本来的打工理想之憧憬等等……
这有何难？！吴励生就跟喝了酒似的，他倒是把自己灌醉了，说鄙人是部队386化工厂正在厦门筹建分厂的负责人，待我分厂建成你就到我那儿去吧……
吴励生既看出小范的惊喜也看到她的且信且疑，就继续说，你是有点不太信是吧？这你就老外啦！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在我们这经济特区可不像你们内地，一个大男人同时有着几样工作不仅能发挥人的多种潜能，而且也能增长经济效益，何乐而不为呢？再者说，我的分厂还正在筹建之中，在正式上马之前光阴总不能虚度啊……吴励生感到，面对女人他的某种潜能居然发挥得特别好。
这样就让小范听着满心欢喜了。大概是严重寂寞的缘故吧，吴励生开始管不住自己了。他就开始随着情调音乐的行进，开始有意无意地吐露着似真似假的衷曲……大概意思么，自然脱不开佳偶之难求知音之难觅之类（细究起来也有一半实情，要不他三十出头啦也早该成个家啦）。小范更是深深地被打动，心弦也就不知不觉之中悄悄地被拨响了……结果他们俩儿不约而同地共同度过了一个愉快而幸福的夜晚……
之后他们的关系就用而今都市青年的特有速度突飞猛进着。就在如胶似漆的氛围之中，吴励生让他的光辉名字上了那张空白工作证，在职务那一栏上赫然填上厦门分厂厂长，军衔：少校。小范父母得知女儿的婚事已定，高兴之余写信表示想着来厦门见见女婿并顺便到特区开开眼界……吴励生心想到这份上了，真戏真做假戏也得真做，于是就答应得非常爽快，说岳父岳母大人来厦门的一切费用由他全包了。小范见吴励生的气派果然不凡，便兴奋地马上给父母拍去了电报。
小范父母见吴励生虽然瘦了点儿，但也算得上英气勃勃，就更高兴了。集美学村、陈嘉庚纪念馆、鼓浪屿、植物园、厦门大学、湖里工业区等等所有重要景点，都留下了老俩口虽迟缓却兴奋的足迹……吴励生还带着小范父母和小范来到他正在兴建的厦门分厂的建筑工地－－那是他莆田老乡包工头承包的一家公司的建筑工地－－说，这就是我们厂将来的厂房！带着家人他比比划划，一会儿拍拍工地上这个人的肩，一会儿握握那个人的手，不时地还问些有关工程进度方面的问题……看到规模称得上气派的工地老俩口看得嘴巴都合不拢……
顺理成章地，吴励生随同小范来到w城结婚，当上门女婿去了。这样吴励生就开始了另一种或者更为实际意义上的客居生活。而来到了w城之后，吴励生的生意才算是真正开张，因为吴励生差不多是一踏入w城内，就成了w 城的新闻人物。先就有当地驻军某师某团工程队队长闻讯找来，想着来拉点工程业务做，吴励生就对这位真军人工程队队长说，咱们是自家人这生意上的事儿本来绝对好说，只是我们两个分厂都不在本省，一个在福建厦门，一个在浙江温州，这就多有不便了，或者等等看看我们总厂的意思……总之生意不成人情在嘛，今后一方方便大家方便如何？吴励生非常阔气地在丈母娘家殷勤地招待了这位军工队队长。此时吴励生的腰包已经瘪下去了，亲戚托他找关系的4000元以及打工所得已花销得差不多了，那一枚金戒指也已作为结婚戒指戴在小范手上了。但丈母娘做东请一两顿饭还是问题不大的。事有凑巧，这位军工队长将在年内转业。本来是想找点活儿或能在走之前闹点钱回地方，看看没戏了，宴毕就悄悄对吴励生说：我看你工作证上的军衔也是少校，刚好我保存有两套新的军装，我留着已没多大用了，不怕你见笑，给我1000元怎么样，反正你是大厂长又是阿公的钱儿……吴励生听了心中暗喜，冒牌了半天连套军装都没有，早晚得露馅儿，可就有人送上门来啦！人，还真是有运气的，他想。他假装考虑了一会儿，就显出一副知根知底体贴人的样子，把身上最后剩着的千把块钱全给了军工队长。军工队长马上就命令停在门口的吉普车司机回营房去把他的两套新军装取来。
好在军工队长跟吴励生的个头差不多，只是比他壮一些，但军装嘛本来都显肥。吴励生穿上了还显得蛮精神的。接下来吴励生就穿着军装赴了不少宴，现在他用不着请别人了，都是别人请他……他有了军装之后办事儿就方便多了，他穿着军装让一个体刻印者给刻了个公章，然后就可以鸡生蛋蛋生鸡，诸如名片介绍信合同书信签等等……但他赴了人家的宴却轻易不跟人家谈成生意，结果却又让他因此在W城的生意人中名声鹊起，说吴老总特别精。终于惊动了小范的一个在W县边远小镇当副镇长的族亲，按辈份可能比小范要高，但小范父亲多年未回乡下老家，也就有点含混不清。范副镇长正好分管乡镇企业，手下有一个较庞大的建筑工程安装公司，因为W县经济龙头不行，该公司基本无业务可揽。范副镇 长听说有这么个来头不小的部队企业，而且还是亲戚，就迫不及待而又毕恭毕敬地赶来W城，摆下盛宴，热情款待吴励生。范副镇长有四十好几了吧，半秃着顶，却左一声老吴右一声老吴的叫得满嘴甜蜜。吴励生当然明白他的用心，不紧不慢地说道：
温州那边我们已经投资近5000万筹建一个分厂，头期工程我打算建4座厂房8座住宅楼，预计在8月底动工；你们虽是乡镇一级的工程队，但既然是亲戚，技术条件差就差一些，可以考虑照顾一部分工程……
范副镇长顿时眉开目笑，满脸放光，脑门上方秃成半圆处尤其亮光闪闪，兴奋极了……不料吴励生却话锋一转：
不过按规定，承包方每承包一幢楼房都得交两万元押金。届时按时开工的，不仅准数退还押金还支付给承包方30％的预付款；按时开不了工的，押金扣除……
范副镇 长满脸晴转多云转阴，苦笑着说能不能给照顾照顾，你知道乡镇企业底子薄……
这还真不好办。你知道我已经照顾了。再说这是我们厂部的规定，我一个人说的也不算啊……？！
看范副镇长仍然是一脸为难一脸的阶级斗争的样子，吴励生只得叹了口气说：实在是亲戚，我尽量吧，我一个人作主减去20％吧。你可不能对外说，绝对下不为例，再说我也不能违反组织原则吧？你这事儿我再跟几个副职通通气……
范副镇长终于充满感激地点了点头。
吴励生现在回想客居电视台的日子实际上是对那种“半瓶子”感到深恶痛绝。难怪人们有时会特别怀念毛泽东时代，那些工农干部不懂了就显得谦虚，说我不懂但我信任你你就放手干吧！中国的知识分子又大都特别贱，有这一条就足够让他们摇尾乞怜的了！而那些“半瓶子”麻烦就大了，他们也是不懂，可就是要装懂，还常常占据着领导位置。这也便是吴励生最早产生出客居感觉的由来。后来吴励生才知道，那个分管人事的副台长就是中专学历，吴励生想这不是有点赤裸裸的吗？更为要命的是，吴励生所在的社教部也由这位中专毕业的副台长分管。这样社教部内的中专生们就如鱼得水，那些电大、夜大毕业的就特别理直气壮地成了栋梁……吴励生毕竟是科班出身，始终关注电视本体的研究，重视电视意识的张扬，结果就遭到那些电大夜大中专生们的嗤之以鼻，他们就纷纷对分管的副台长打报告，说吴励生想着继续搞《新闻半小时》呢！吴励生曾经是这道影响深广很多人痛快很多人心慌的新闻评论节目的倡导者、支持者和策划者之一，这是1988年间的事儿，此时吴励生刚刚大学毕业。他们攻击吴励生想继续搞《新闻半小时》，无疑是最致命的攻击，因为《新闻半小时》当年被认为有严重的自由化倾向，而被无情地撤销。实际上吴励生对当时的《新闻半小时》栏目负责人并不感冒，就如同他对89年的所谓“民运人士”并不感兴趣一样，因为吴励生以为他们这些人所强烈反对的也恰恰是他们自己身上存在着的，像他们这些人到头来也只会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因而吴励生拒绝了担任《新闻半小时》主持之一的邀请（吴励生的外形与语音条件均不错），但吴励生对强化电视意识表示出了相当大的热情，他甚至在家喻户晓的广播电视报上撰文为《新闻半小时》节目鼓与呼！现在吴励生提出社教节目应强化电视意识，实际上就如同当年为电视新闻摆脱报纸的附庸而努力，他希望电视社教专题不要老是画面加解说那一套，又实际上数年以后的中央电视台的《东方时空》、《焦点访谈》等等的蔚为大观基本上便是强化电视意识、增强纪实效果、请求观众参与这一思路的集大成者。多年以前的吴励生思路也实际上与他的本家、电视就是纪录的实践者吴文光如出一辙。可是这怎么行呢？那些电大夜大中专生们懂不懂是另外一回事儿。问题是他们播电视专题是有利可图，谁出了钱就给谁拍，然后请分管领导当监制，领导监制了一回便能得到一次不菲的稿酬。这样领导一高兴，他们就更加张牙舞爪了。过不多时，社教部的领导权与控制权便稳稳地掌握在这一帮子“半瓶子”的手中了。然后就是玩吴励生之心不死，只要逮着机会就是一通落井下石；吴励生这人毛病又多，一逮一个准儿……这样吴励生就慢慢成了电视台的多余人，吴励生在电视台的客居生活就这样在无可奈何之中被正式开始……
吴励生现在回想实际上在我们这个“半瓶子”社会里，根本用不着太高的学问和知识，比如他的老婆小范，仅有小学文化应付起生意方面的事儿，比他游刃有余得多，也潇洒轻松得多。小范胆子也大，也亏她想得出来，如果光是空调来空调去的生意也做大不到哪里去，却又是由空调而起的生意让她越做越大－－商场经理看她一出手就又进了本城紧缺的10台进口空调，于是一次性投资30万元让小范再进100台把生意做大。既是承包了，只要每年交纳承包费5万元，至于她怎么经营在哪里经营经理都可以不管。这样就如同给小范插上了翅膀，天高任鸟飞了。于是她马上就与s 镇的半公家半私人的那位老板挂上钩，他能提供多少货小范就能吃进多少，这对那老板来说也无异是一笔飞来的横财。但那所谓进口空调毕竟是走私来的水货，老板那里的存货也毕竟有限，先后去晋江石狮一带进了两批，还是满足不了小范的胃口。范老板现在可是大商店的老板，鸟枪放炮，财大气粗，信誉之高让人家听了她的名头就一百个放心。开始时她仍然还是运用当初那最原始的办法：高价进低价出。可现在生意太大了，这个办法绝对吃不消，小范就另想出了个绝招：凡是到她店里订货的，一概先付全部的款额，比如你买40台吧，先给你20台货，另20台缺货并老缺货地拖着，这样那另一半的钱款她就这么周转着了。就是这样，还是不断有全县各行各业各乡镇的以至邻县的四面八方的大小老板送钱上门来订货，绝对地络绎不绝……道理简单之极，谁不想赚大钱呢？
吴励生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反正那都是别人的钱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倒也心安理得。只是，就连吴励生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也不时地被家里周转来周转去的一麻袋一麻袋的钱弄得眼花缭乱，以至他们小俩口根本就搞不清家里到底囤积着多少人民币，甚至他们两个已经都懒得去清点清点。在他们的卧室里、阁楼里、过道里丢得到处都是，一不留神一举手一投足就能碰着踢着一捆一捆一沓一沓的人民币！吴励生毕竟也是吃这豌饭的，看着这样的辉煌得出奇的光景，他在一天晚上与小范做完那事儿之后，终于对小范说出了他的担心：见好就收吧，不能再这样折腾下去了，再下去可就是个无底洞了，我粗粗一算，你最少亏空100万！
小范生气地一下子把吴励生从身上推下，说：我是想收，可我收得了吗？那么多客户他们让我收吗？我就是想收又怎么收呢？你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有功夫你再做你的生意去吧……我的生意我有我的办法……
这就是文化人比没有文化的人心理素质差的地方。鲁迅说过“怕得有理”，那指的就是文化人，不怕得有理大概就应该是没文化的人了。紧跟着没有多少文化的小范就又出奇招，因为开始有客户（债主）上门来提货了。
这个客户是邻县来的钱已付了33万元，定100台空调的货，期限为1个月。这天正好是到期的日子。小范手上没有货是肯定的了，钱也是肯定不能还的，怎么办？她就让吴励生去城里最好的一家酒店订上一桌丰盛的酒席，让吴励生作陪，先稳住对方。
酒未酣饭半饱之时，客户王老板渐渐地对身着少校军服的福建人吴励生就有了好感。王老板想小范丈夫既是部队军官，又是福建人，难怪生意做得这么大，他知道小范手上的空调货源大都来自福建，但从福建到这w城的货运就太危险了，沿途不知设有多少明哨暗卡检查着呢。于是王老板就跟吴励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得挺投机。
这时小范见时机成熟说话了：我说王老板，你在我手上的订的这批货是否已有了买主？若有，就算了；若没有，你还不就是为了赚钱吗？我这里有人要，我帮你卖掉算啦！每一台我给你300元利润怎么样？
那自然是太好啦。王老板自然是太高兴啦。不费半点功夫净挣3万元，傻瓜蛋才不懂得干呢。同时王老板胃口就被吊了起来，反而非常虔诚地向小范提出进一步的要求，能否同意 让33万元本加3万元利计36万继续订109台（多还少补）？
小范心里高兴，嘴巴上却故意说你这人怎么就不懂得见好就收呢，好吧看在交情上就这么办吧……
于是双方都非常高兴地碰了杯。吴励生知道王老板恐怕是想着放长线钓大鱼呢。
这一奇招一出，小范就免去了货进货出有货没货的烦恼和辛苦。奇怪的是，脱离了具体的买和卖交易，小范的信誉反而是越来越好了，因为打这以后，小范给客户的返利既准确又及时，而且就像国家开的银行似的：完全存取自由。你今天投进来明天就要取出，她连眼睫毛都不眨一下。之后，就不是能轻易到她这里来投资的了，要不断地有人说情，还要通过种种关系，还要送贵重物品，真是乖乖不得了啦！
现在吴励生回想自己在小范面前实属小巫见大巫，跟小范的大家风度比了起来，自己的那一招三式实属花拳绣腿。现在吴励生回想，那会儿与范副镇长的建筑工程安装公司签了承建合同之后，在经济上确实滋润了一阵儿。但他也不能老滋润着呀，他得到温州那边去筹建分厂啊，还得办公哪！于是他只得隔三岔五地去温州，而且也真地在温州那边租了个地方住，吃喝玩乐着。眼见着开工日期日近，他就没有小范的稳得住劲更没有那个招儿！但办法总还是有的，他就跑到北京去给范副镇长的工程公司发了封电报，称时值全国均在缩小基建规模，温州分厂暂缓施工，但所有与分厂签订的合同均有效；开工日期另行通知云云……
后来小范采用的办法也还是那个办法，那就是拖。但拖跟拖不同，无论是外延和内涵都不一样。这便是小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地方。小范把它举一反三更有比较重大的创造了。那个时候吴励生穷于应付而疲于奔命，尽管最后得来全不费功夫，但毕竟还是费了一番心机的－－那个时候他三天两头提着或苹果或香蕉或罐头来到温州市立医院，看望因工伤住院的江西老表陈大通师傅，可谓不辞劳苦，甚至端屎端尿。陈师傅老伴已去世，女儿又比较忙，在医院里他自是孤苦寂寞，就常常被吴励生感动得老泪纵横，拉着吴励生的手就久久不放……他说他女儿没这福气，到哪儿去找个这样的女婿那真是大造化。吴励生就谦虚地说，大叔你快别这么说，我也是因为分厂正在筹建，目前事情不多，要不然也忙啊……陈师傅就点点头说，也是！现在的人都忙，我女儿常常要加班加点的……
陈师傅工伤治好了之后，就带着女儿同吴励生一起回w城省亲，并专门到范家登门致谢，而且是千恩万谢；之后陈师傅先回，留下女儿在范家继续玩，女儿与小范是小学时的同学。
吴励生就设了家宴款待她，结果忙的是范家老俩口屁颠屁颠。
小范跟小陈在饭桌上东家长西家短非常热烈地东拉西扯着，主要是她们过去的同学现在都怎么样了以及她们上学时的种种趣闻逸事的回忆……吴励生看她们聊得开始有点累，就适时地给小陈添上长城白葡萄并举杯，分头碰了碰，大家就慢慢地一口一口抿。吴励生才开始说话。这才是吴励生的本意。
吴励生问小陈你在你工作的那个储蓄所里手上有多大权呢？
说不清小陈是因为在老同学面前，还是她本来就比较露，答道：权嘛，大小还是有一点的，当主办会计没有点权就说不过去了……怎么，你有事情要我帮忙？
事情倒是没有什么大事情。因为我们温州分厂正在筹建，我是想着赚点儿，打算个人承包下部分工程，就是手上尚缺部分资金周转，其实有个十来万的也就够了……吴励生说。
钱虽然不能叫多，毕竟也不是个小数目，小陈就显得有点为难：倒不是我手上不方便，是我们那定期搞检查，要是哪笔帐不能平，那就不是小事情了。
吴励生说这你就心重了，我也只是周转一下，顶多两个月不会再长了，你们的定期检查我知道，不是半年检查一次吗？当然我不会也不能让你白担了风险，按月我给你3分利可以吗？
小陈就不言语了。临走时，说让她再琢磨一下。
过了不到二十天，吴励生就接到小陈从温州打来的电话，让他去取汇票，说有个人愿意借给他10万元。
现在吴励生回想这一幕已不仅被小范重演了一回，而且操作得更加炉火纯青，真是实践出真知，商海锻炼人哪！干他们这一行的，有着一条紧要处，就是比一般的商人要更讲信用，否则他们的生意就做不大，或者就根本做不下去（后来吴励生就有点做不下去，那只能进一步说明吴励生确实不是小范的对手）。因而合同期一到，他们就要如临大限将至，火烧屁股更是自不待言。小陈的10万元汇票的期限自然很快地就过去了，小陈的催款电话已是一个接一个地打来，吴励生只有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还能有多大作为呢？那10万元有三分二吴励生拿着还给范副镇长了。因为温州分厂那边拖了近一年始终无法开工，范副镇长就跟吴励生急了，说他们工程队连工资都开不出去了，算啦工程也不做了，把押金退还给他们发工资吧……没有弄到小陈的汇票之前，吴励生只能对范副镇长软硬兼施，软的是说是由于国家缩减建设项目又不是我们分厂不建，你们要有耐心；硬的是说合同已签下了，话本来是说好的，现在你们要单方面撕毁合同，押金本来是要扣除的……小陈的那笔钱被他弄到手了，他就对范副镇长说，本来按合同规定，这笔押金是肯定不能还的，但念我们是亲戚，我又不敢保证什么时候肯定开工，那就先把押金退还给你们吧……到头来还得让范副镇长回头来感激他。而实际上，吴励生要讲的是信誉，如若要在这w城继续混，他吴励生的信誉就绝对地不能丢！
银行定期检查的日期也已临近了，小陈打来的催款电话已带着明显的哭腔，是哀求他吴励生了，那些什么利息不利息的也不要了……吴励生就再次陷入了困境之中。但，他必须，困兽犹斗！
此时吴励生又物色上了另外一个人，w城关物资站俞站长。俞站长久仰吴励生大名，早就通过种种渠道想着争取同吴老总做几笔生意的，但他也从其他朋友那了解到吴老总很精，生意很难谈成。不料这天傍晚倒是吴励生军服笔挺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了他们家门口，倒让俞站长给兴奋激动的，因为他还看到，甚至吴励生的手上还提着一个高级礼品盒！以至有着轻微哮喘的俞站长的喉咙里话都滚不利落出来……
吴励生坐下后故意跟俞站长天南地北地海阔天空，就是不涉及有关生意方面的事儿。吴励生知道俞站长早已对自己有过多方打听，而且有关于自己的生意信息是很多的，当然大多是自己通过各种渠道放出去的。年过半百的俞站长还是个有事业心的人，对吴励生来说这一点也难得。果然，俞站长就自己沉不住气了。听说吴老总手上有一批线材？
吴励生就假装吃惊地问：啊呀俞站长的信息可真是够灵通的？！有，是有一点……那是我们在筹建厦门分厂时剩下的，俞站长你需要？
需要……那是当然，不过……只是价格……
这就有点不好说。你是站长，行情想必比我更了解。钢材如此吃紧，你就是想出高价一般货源也难弄。不过，你俞站长想要，我倒是可以酌情按部队钢材的特拨价给你……
这就太好了。只是不知吴老总能给我多少……俞站长就愈发得有点喘不上来了。
这还要看贵站所能承受的能力，我是无所谓的，怎么说我也是w城的女婿，支援老少边区建设本来也就是我应该做的嘛……不过你也不能压得低得我无法向部队上交待，你说呢？
吴励生说得既入情又入理，不由俞站长不心悦诚服。吴老总果然精明过人，吴老总也果然财大气粗。结果，吴励生非常顺利地与俞站长签下了一份价值22万元的线材购销合同。末了，吴励生又说：
不过不好意思，咱们还是得把话说白。因为我们是军队物资，你们必须先付款，款到之后一个月之内到货……
俞站长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俞站长率领他们站的有关人员，在w城新建的万得福大酒楼设大宴款待吴励生，并在宴中由财务当面交给了吴励生一张22万元人民币的巨额汇票。吴励生笑纳了。
拿到了钱之后，吴励生片刻也不敢再延，风风火火地就往温州赶，他必须去解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小陈。赶到了温州之后吴励生才知道，银行保卫部门已对小陈进行隔离审查，检察院也已介入，准备逮捕。吴励生就像一阵及时雨，顿时解了小陈的危难于倒悬，检察院当即宣布对小陈免于起诉。甚至，小陈还拿到了一笔算得上丰厚的利息，把小陈给感动的。小陈手也软了脚也软了心也跟着软了，于是为了表示感激，小陈当天晚上就对吴励生以身相许……
现在吴励生随着客居生活的深化，越来越感到所指对能指的根本无法接近，现实生活就是这样地能残酷地使一个人的面目全非。假如现在的吴励生能够坚持他自己不在金钱的世界面前迷失，他就能在往日的电视台的客居中蔑视权贵而获得新生。而这两者之间，从表面上看来似乎毫无因果关系。问题是吴励生在W城的客居生活中因时时感到如履薄冰而感到心惊肉跳着。吴励生感到，他的眼前似乎处处是陷井，或者，时时都可能露出生活的破绽或者狐狸尾巴……
吴励生就想起一则曾在民间流传着的“虎抓皮”的小故事。故事说有一只老虎不慎碰掉了一片皮，老虎为了美丽它就从身上的别的地方抓了一片皮补上；补上了掉的一片抓下来的一片就又不美丽了，于是老虎又从另一处抓下一片补上第一次抓下的那一片；就这样往复下去，老虎始终无能补完自己美丽的皮，却最终把自己给抓死去了……吴励生倒不是特别担心“虎抓皮”的故事会在他和小范的生活中再现，而是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危险。而且，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这一次假如不是小范经营有方，捣腾有术，吴励生就感到挺危险的。
吴励生欠着俞站长的是钱是货都无能还，于是他只有设法拖，拖不了就躲，可就有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会儿俞站长见发货的日期已过，且已过了两个多月，可始终就没见发来钢材，就连吴励生的人影儿都见不着。俞站长就有点急，电话追到吴励生的温州办事处，倒是吴励生本人接的电话。吴励生显得比俞站长还惊讶，说怎么你还没接到货呀？这怎么可能呢？厦门那边我是铁板钉钉交待好了的！放心，我这就给你查查，由我负责，对……次日俞站长又把电话追了过去，吴励生说他已经查问厦门分厂的同志了，他们说厦门的车皮紧张一直没联系上……
倒是让吴励生安宁了几天，跟主办会计小陈玩了兴致勃勃的几天。俞站长就又打来电话，说他已通过南昌铁路局的朋友，已经联系上了厦门那边的车皮，随时都可以发货，请你让厦门那边准备好！吴励生答应好的好的……
仍然是次日，俞站长的电话。吴励生就显得颇为歉意地说，唉呀俞老，真是对不起！厦门分厂的这些人真是不像话，我决定的事儿他们竟敢擅自推翻，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将在外嘛！我还真拿他们没办法，有话说鞭长莫及呀。不过没关系，既然是我答应的事儿，而且咱们是签了合同的，你放心！我说过的话是算数的，我是要绝对负责到底的……
吴励生听得出来，俞站长对着听筒陷入痛苦的沉默足有两三分钟，然后无可奈何地把听筒搁下了。
吴励生又这么得过且过了几天，不料俞站长不再打电话了，而是带着副站长直闯温州吴励生的办事处来了。猛地见上面，吴励生就显出难以掩饰的慌乱，也不知俞站长是怎么找上来了。吴励生忙不迭地说，不好意思，让你辛苦了；我们分厂正在筹建，办事处实在简陋，惭愧！但是我们部队还是要讲究艰苦奋斗的……俞站长倒不留意吴励生的办事处的寒酸与阔气，尽管刚闯入时看到所谓办事处只有一张两屉桌一张靠背椅以及桌上的一只电话，俞站长心头也掠过一丝可疑，但俞站长终究惦记的是那22万元的线材购销合同的大事儿，也就没太往心里去，说现在我们的钢材就由你们温州分厂解决，我们要马上解决！吴励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只是得请你允许我解释一下。因为温州分厂正在筹建之中，钢材的需要量比较大，而你的这批货数量也实在大了点儿100来吨呢。不说工地急着用就是钢铁厂的货到位工地的也太少，这样吧，过两天我就陪你去武汉，我这里的货都是在那边莫钢厂定的，你说行吗？
这还有什么不行的，就是不行俞站长也得行的。过了两天吴励生就果真带俞站长等二人去了武汉，来到了莫钢厂的大门口，吴励生对俞站长他们说，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先进去找人。尽管俞站长很想跟着进去，但终于忍着没敢强跟。
吴励生进去转悠了一会儿，出来时显得有点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说：俞老看来你的运气真有点不好，这么巧，莫钢供销科的刘科长去东北出差了，得去一个多月呢……怎么办？要不这样吧，你们还是先回去等着吧？一待刘科长出差回转，我就立马让刘科长先给你们办好，只是车皮还得靠你们自己联系……
尽管俞站长与他的副站长将信将疑，满腹狐疑，也只好如此了。
就这样一个又一个月，吴励生开始东躲西藏着了。现在倒也未必是俞站长步步紧逼让他感到恐慌，而是他自己为自己的再也无所作为感到特别的惶恐。因为这回数目实在是太大了点，借个几万元还可以，再小数目蒙个一笔两笔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还得花销呀！现在又泡了个小陈，没钱花销哪行啊？借钱现在没有高利谁借给你呢？叫冤大头的主儿他一时半会儿的居然就怎么都物色不上。好在俞站长官不大效益却挺好，他是怕他那顶乌纱帽，所以也不是特别敢声张。也即在此时，小范回到了百货商场去上班。吴励生哪儿也不敢去，就让小范去买个空调回来以便整个夏天地躲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岂料歪打正着地神差鬼遣，小范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轰轰烈烈了起来。终于就又有了一个傍晚，吴励生提着鼓鼓囊囊的一个蛇皮袋再次出现在俞站长家门口。
俞站长见了这回是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吴励生见俞站长身体有点微微颤抖，就努力把表情显得很可爱，说俞老你别急，也别生气。钱我给你带来了（俞站长的表情反而是要傻眼）。这事儿我还得好好跟你解释一下。实在也是你老运气不太好。现在这线材真是紧俏，这半年来我差不多是天南地北地跑着它，可就是跑不到。这不，现在我都泄气了。我们工地要急用也没办法。我想来想去，还是把钱给你提来了。当然我光还你钱也实在说不过去，我想好了，我弥补给你个人按月三分利的利息，也算是我给你赔不是了，本跟利都在里面了，你点点吧！
俞站长怎么都预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委屈是高兴还是愤怒，他真的整个傻了一般。自始至终没有说出一句说，其间只给吴励生倒了一杯茶，算是和解了。
现在吴励生回想，好在俞站长那不像小陈的储蓄所，上头要定期检查，若这回也有个定期检查什么的准砸锅。现在吴励生倒真成了袖手旁观者，待他成了旁观者清，才真正地感受到了心惊肉跳！可是当他看到小范面临着一次次危险，竟又能一次次地化险为夷，而且化得轻松甚至简单潇洒，就又让他既感到愕然又感到妒嫉。危险有时是不期而至的，并不是所有的危险都有先兆，而这次危险的到来并过去却是着着实实地让吴励生感到了后怕一回－－
闹得不好这回事情就闹大啦！
本来这倒是小范又出的一套奇招，可就是这一套奇招差点儿被人识破了。那会儿差不多全县的所有进口空调都被集中在小范的电器经营专柜里，合计起来也不会超过100台吧。可就这100台吧还是小范呕心沥血积攒起来的。原因是s镇的那个老板与w城“电器大王”搭上专线之后，玩了命地跑晋江跑石狮去进货，顺利地又进了两回，紧跟着第三回就出事儿了。这回他机会被瞅准，或者是被有关部门搜集到情报，他在检查站上连人带车被扣，最后大几十台走私空调全部被没收，据说还被罚了一大笔款子，人才被放了出来。自从该老板翻了船，小范的货源就算彻底地断了。怎么办呢？为了稳住客户，她就必须稳住这近100台的空调器。她从上一次与那位邻县姓王的客户的交道中获得经验，并发扬光大。万不得已哪位客户火急着提货，她就让吴励生化装成更大的客户以每台高出200－－300元的价格重新一台一台地购进。只要手中有粮心中就不慌，尽管这样倒腾一次，必得亏了不小的一笔，却能吸引来更大的二笔三笔，就跟飞蛾扑火似的……这么倒腾着，这批空调器一般是上午刚刚从临时仓库（小范租用了一套三居室的套房充当）搬运上车，下午就又如数地回来搬运下车进仓。其中有一回，小范正指挥着搬运工人装车呢，刚好邻居五鑫公司总经理张大四的儿子张小六在胡同口踢着个足球玩，踢着踢着就把足球给踢到一摊牛屎上；张小六气坏了，抱起足球想着找个水龙头冲一冲，他记得这边院子里有一个就兴冲冲地跑过来；张小六拧开水龙头，却只滴滴滴几滴流不出水来，张小六更气了，抱着足球就往摆在地上的空调纸箱上蹭蹭蹭……因为张小六人小躲在那谁也没发觉。到了下午，吴励生把这批空调器统统购回重新搬下车准备进仓时，又恰好张小六放学由张大四往回接路过，张小六一眼就看到上午被他抹了牛屎的那台空调，就对他的父亲说：爸，这箱子上的牛屎是我上午抹上去的，嘻嘻！张大四眼睛一瞪说：不许胡说！张小六说真的呀，我干吗胡说呢？
张大四是商场老手也是何等精明之人，听了儿子的话他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心想糟糕！因为张大四也有二十几万元的投在小范的集资公司里，原来她的公司是在空手套白狼呀？
当天晚上张大四就找到了小范的家里来，要求取回他的投资额。小范眼皮眨都不眨，极其爽快地说可以，就让吴励生点钱如数归还。当然包括利息。张大四接过了钱反而惶惑不已，他就想不明白，如此地阔绰并出手不凡岂是玩空手道者之所能为？于是张大四终于停住了接钱的手，说等等，就对小范和吴励生说出他儿子的恶作剧和心中的疑惑。
小范听了，哈哈一笑，说张经理经商也有些年了，你怎么就不晓得大鱼吃小鱼小鱼吞小虾的道理，要不我的生意怎么就做得这么大？！
小范说得倒是大实话，可就把张大四活生生的给镇住了！做生意的没这气魄还真做不了什么大生意，比如他自己。末了，张大四再三地道歉，并再三地要求钱还是继续留在集资公司里……小范仍然爽快而大度地没表示反对。
张大四走了之后，吴励生的脸色都被吓白啦，而小范却是兴高采烈，指着自己红红的嘴唇要他亲一口。
吴励生狠狠地啄上小范的嘴唇，感到自己的心口像擂鼓。
吴励生是在小范的事业五彩缤纷一泻千里而又甚嚣尘上的时候安排的自己的第二次失踪的。实际上他的第二次失踪之意义如同第一次失踪，均为精神之逃亡。只是与第一次不同，这一次他感受着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并毛骨悚然。就在吴励生狠狠地啄住小范嘴唇心如擂鼓之后的不久，曾与吴励生有过交道的城关物资站站长老俞头提着人民币10万元，硬求吴励生要投入小范的循环集资之中；随之，范副镇长也提来了人民币8万元加入了循环，吴励生也只得成全；再然后老俞头和范副镇长又分别不断地介绍来新的客户，不断地通过吴励生给撮合，而老俞头和范副镇长据说就不断地在这一笔一笔的循环经费中拿一笔一笔的介绍费……
后来，听说吴励生回福建去了。还是客居故乡好啊！即便是客居，客居在故乡也是个熟悉的陌生人。又听说，吴励生有时还穿着警服出现在一些地方。还是警察的形象好啊，人们不是常说警察是城市的英雄吗？又据说吴励生时常还假充省公安厅《警坛风云》杂志社副主编，整个成了大铆钉啦，你看这个世界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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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16 04:4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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