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卫斯理--少年
第一节 KATSUTOXIN--------------------------------------------------------------------------------
我有一只用藤编成的小箱子,这是我求学时期的书包。当时,几乎每个中学生都用它,后来,由于女学生用它的更多,男学生为了表示自己潇洒豪迈,又嫌这种箱子多少有点娘娘腔,所以都弃而不用了。
我一直保留着这只小藤箱,箱中放满了别人看来一点用处也没有,对我来说却都有一定意义的东西,每一件都可以引起一段回忆,和有一个故事。
那天,我又打开了这小藤箱,顺手拈起了一张小纸片,小纸片上写着一个西文字:Katsutoxin。在这个字的旁边,有一个表示对、正确的符号:“V”。
这小纸片,勾起了我遥远的回忆。
我,卫斯理,赫赫有名--在我们班级之中。或许,也可以夸张点说,在全校,也略有名气,古今中外的中学都一样,低班级的学生要在高年班的同学中也薄有微名,不是容易的事,必须有相当突出之处。我那时年班虽低,可是已经十分惹人注目了。
事情发生的那天,我走进课室,刚好看到那幕活剧的全部过程。
先是一阵欢笑声,一个个子极高大的同学,用树枝挟住了一只手掌大的癞虾蟆,灰白色,皮肤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疙瘩,丑恶之极。这种癞虾蟆有毒,毒液能令人的皮肤又红又肿,沾上了眼睛,会引致盲目。
这大个子同学的外号叫“大块”,大块不但身体壮健之极,而且家中有财有势,是学校所在的县城的首富。大块仗势欺人,行为十分可恶,且又有一批不争气的同学聚在他的周围生事,和我以及我的几个好朋友,明里暗里,也起过许多次冲突,互相不语。这时我一看他挟住了痢虾蟆,就知道他一定要捉弄别人。
他看到我进来,挑战似地瞪了我一眼,走向前排的课桌,在一张课桌前站定,伸手按在放在桌上的一只藤书包之上。
一看到这种情形,我不禁勃然大怒:这课桌是一个女同学的,她的名字是祝香香,瘦弱文静,是一个极乖,从来不惹是非的少女,文弱得叫人怜爱,而大块竟想把那么丑恶又有毒的东西,放到她的书包去!
我当时踏前一步,大喝:“住手!”
大块像是早料到我会阻止,所以他的动作也更夸张,把癞虾蟆高高提起,跟着他的一些人,也发出呼叫声。我正想更进一步的行动,忽然觉得有人扯了我的衣角一下。我回头去看,正是祝香香,她的脸虽然瘦削,可是她却有一双极美丽灵活的大眼睛。我一接触到她的眼光,就明白了“眼睛会说话”是甚么意思,她虽然一声不出,但是她分明在告诉我:“由他去,别拦阻他!”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之中,有一股叫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也就在这时候,大块的手,已揭开了藤书包,刹那之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大块面上的肌肉,簌簌发抖,惊怖莫名--人人都看到,书包一打开,一只极大的蝎子,本来是伏着的,霍然挺立。那蝎子足有七八寸长,黄黑相间,虽是一只小虫,可是那气势,就像是一头猛虎,猝然跃起一样,尾钩高翘,形状凶恶之至!
大块终于有了反应,他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身子后退,撞倒了几个人和一张课桌,他手中的癞虾蟆已脱手,落向书包,蝎子的尾钩,迅速无比地向它刺了一下,癞虾蟆奋力跃起,可是落地之前,已经死去,“拍”地肚子向天,落在地上,本来是灰白色的肚子,变成了可怕的深紫色。
课室中极静,祝香香在这时候,向前走去,来到了课桌之前,竟然伸出她的手来,在那只可怕之极的蝎子的背上,轻拍了一下,那蝎子立时又伏了下来,她也合上了书包,坐了下来。
在那一刹间,只听得课室中,各处都是“嗖嗖”的吸气声,所有的男女同学,都像是泥塑木雕一样,连我也不能例外--绝想不到,文静的祝香香,竟然会有这样惊人的本领!
大块总算机灵,他声音有点发颤:“只是……想开个玩笑,别见怪!别见怪!”
祝香香没有说什么,只是向死虾蟆指了一指,大块忙再用树枝挟了它,狼狈奔出了教室,我带头鼓起掌来,在掌声之中,祝香香片很平静的语气道:“我家里穷,从小就养些蜈蚣蝎子,卖给药材铺,各位同学别见笑!”
大家当然不会笑她,只是七嘴八舌问她有关毒虫的事,祝香香仍然不当一回事:“从小看弄惯了,也不觉得它们特别可怕!”
扰攘之间,老师进来了,自然一切归于平淡。
那一天上课,到了将近放学时,祝香香忽然举手:“老师,我感到不舒服,是不是可以早退?”
老师点头:“可以,你自己能回家?是不是要人陪你回去?”
祝香香听了,竟然回头向我望了一眼,我也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我陪她!
我胆子再大,心中也千情万愿,可是我都也没有勇气答应--要是答应了,怎能再有脸见人,也不用再上学了,所以我心跳如打鼓,也知道一定面红心热,立时避开了她的目光,这才听得她低声道:“不用了!”
到她提着藤书包,出了课室,我心仍咚咚跳,彷佛全课室都在盯着我看。
当然,我也不禁好奇:明明她是装病,为什么要我陪她回家呢?
祝香香走了之后,我心头乱跳,只在想着她“临别秋波那一转”是什么意思,和我应该怎么办。
(古今中外的少年人都一样:越是大人不许看的书,就越是喜欢看,那时候我才偷偷地看完了《西厢记》,所以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也自然而然用上了《西厢记》中的句子。)
在接下来的时间之中,老师在讲些什么,我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片段。老师在说的是,本县和邻近的几个县,近年来,出现了一个“铁血锄奸团”,把一些在日军侵略时期,出卖国家民族,做了汉奸,鱼肉百姓,罪大恶极,而又在时移势易之后躲藏了起来的坏人,设法找出来,将他们处死。已经有十多个这种人类的渣滓受到了铁血锄奸团的处分。
这本来是很刺激的一件事,也是当时的大新闻和谈话的资料,可是我却为祝香香忽然装病离去而神思恍惚,所以没有特别留意。
老师的学问很好,见解也很新,他又解释,说锄奸团的这种所为,人人叫好,大快人心,被处决的那些人都罪有应得,因为锄奸团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能使被处死的人在临死之前,都承认自己的罪行。可是这种所为,叫作行“私刑”,不是文明社会应有的行为,应该效法以色列人,在大战之后,把隐藏的纳粹战犯找出来,交给政府,公开审判,依法惩处。
在老师讲到这里时,我有了决定,我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忍住了呼吸,直到忍无可忍时,脸已涨得通红。那时,徒然站起,把桌子凳子,弄得发出很大的声响,然后一手高举,一手捂着肚子,脚步踉跄,目望老师,人却向课室之外冲去,半句话也不必说,只消在喉际发出一阵怪声即可。
这是在上课中途要离开课室的上佳办法,不过不能经常使用,偶一为之,万试万灵,心肠好的老师,还会为你急急打开课室的门--因为这种身体语言,人人一看就可以明白。
奔出了课室,直奔向校外,正当我懊丧已浪费了太多时间,忽然看到前面,一个瘦削苗条的身形,正在缓慢地向前移动,风吹着她宽大的萱布长衫,衣袂微扬,看起来更是飘逸无比,那正是祝香香!
她走得那么慢,当然是在等我!
可是我一看到了她,却徒然站定了身子,心中矛盾之极--极想追上去,出现在她的身边,甚至,盼望可以握住她的手,可是又不知为什么,一双脚竟然不听大脑的指挥,牢牢地钉在地上,不能移动!
过了好久,空自急了一身汗,祝香香在前面,已经转了一个弯,看不见了,我这才又恢复了活动能力,急急地追了上去。
可是,一等到看到了她的背影,脚下又像是生了根,再也难以移动半步--这就形成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局面,变成了我在不受控制的情形之下,在跟踪祝香香了!
一直到了一个广场上,那里全是各色人等,明明还看到祝香香细巧的背影在人丛中左穿右插的,忽然一下子就不见了她的踪影。我不禁大是焦急,忙登上了一块大石,极目张望,可是广场四通八达,谁知道她上哪里去了。
我心中懊丧之极,不知道何以刚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和原振侠医生说起了这段往事,他哈哈大笑,以他医生的专业知识回答我:“这是由于过度紧张而引起脑部活动暂时性的障碍,很多著名的演员,会突然之间念不出早已背熟了的对白,就是由于这种突发性的障碍,你当时心情一定太紧张了!”
他说得对,我是太紧张了,而且不见了祝香香之后,也懊丧之至,在那块大石上,连连顿足。
我不知在那块大石上站了多久,忽然听到了一阵喧哗声,传了过来,循声看去,只见在一条巷子中,奔出一个大胖子来,一面奔,一面在哑着声叫:“我该死!我该死!求求你们饶了我!”
大胖子一面奔,一面用力扯自己的衣服,上身衣服全都扯破,露出又胖又圆的大肚子,他的神情惊怖莫名,面肉扭曲,叫声愈来愈是凄厉,奔到了广场中站定,全身肥肉颤抖,像是都要遭抖散了一样,可怕之极。
他仍然在叫着,叫的是:“我该死!我当过汉奸,我帮日本兵杀过中国人,我该死!”
所有投向胖子的目光,由骇然变成了鄙夷,胖子陡然发出了一下尖锐之极的惨叫声,仰天跌倒,一阵抽擅,就此不动了。
人丛中许多人叫:“铁血锄奸团!”
我也立刻明白,那是铁血锄奸团的又一次成功,处决了一个罪该万死的奸人。
站在大石上,居高临下看过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我看到大胖子的身子在迅速地发青,而他挺着的那个大肚子,更极快地变成了深紫色!
徒然,我想起了那只一下子被螫死的癞虾蟆,灰白的肚子在死后变成了深紫色的情景。
我明白了!我心头狂跳,但是我明白了!
第二天,课室一切正常,我几次望向祝香香,她都避开我的眼光。我一直心神不定。老师一进来,就指着我:“卫同学昨天目睹了铁血锄奸团的行为,请向同学们说说经过……”
我走到讲桌后,把那大胖子临死的情形,讲了一遍--那时我讲故事的本领就不错,全班人都听得十分入神。我在说的时候,一直留意祝香香,只见她垂着眼,长睫毛在抖动,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看得出她是在压抑着自己。
我最后的一句话是:“锄奸团显然是用毒药来处决汉奸的。”
老师同意我的判断,他补充:“是,是用毒药,可是竟然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毒,真神秘!”
我在掌声之中,鞠躬下台,在经过祝香香身边的时候,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张小纸片偷偷交给了她,纸片上,就写着“KATSUTOXIN”这个字。
第二节课开始,我在自己桌上,又看到了这纸片,上面多了一个表示“对了”的符号“V”。
我在目睹“锄奸”的这天费了一晚时间去查书,才查出这个字,那个字的中文翻译是:蝎毒。含碳、氢、氧、氮、硫等元素的毒性蛋白。
我写下了这个字,表示我已明白了她的秘密,祝香香的回答是我对了。
我的视线从纸片上抬起来,恰好遇上祝香香明澈深邃的大眼睛,当我和她共同拥有这样的一个秘密之后,四目相投那一刹间所交流的讯息,足以使人想上几天几夜了。
至于我为什么不乾脆写中文呢?哼!那多没学问!而若果她竟然看不懂那个字的话,那似乎也不值得作为秘密的共同拥有人!
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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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铁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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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的题目是“铁蛋”,倒真是由“蛋”开始的。
查“辞海”,“蛋”这一个字的解释十分简单:“鸟类和龟、蛇类的卵。”
这是尽信书不如无书的典型例子,像这样著名的工具书,都会有这样的错失!鸭嘴兽(Ornithorhynchus Anatinus)产的卵,不能叫蛋吗?它既非鸟类,也不是蛇、龟类。广大鱼类所产的卵,结构和蛋无异,只不过具体而微,也可以称为蛋,鱼也不是鸟、龟、蛇类。还有昆虫的卵呢?“蛋”字是从“虫”部的!
真要详细替“蛋”下一个定义,相当复杂,把这个工作交给科学家去做,和小说家无关。
我只管写我的故事。
事情从放学之后,大眼神鬼头鬼脑,把我约到那株大桑树下开始。大眼神在学校中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他的外形,绝不敢恭维,头小身长,软手软脚,有点半男半女(他入学之初,曾被大块带了一班人“验明正身”,这才承认他是男性)。可是他的小头上,却有一对极大的眼睛,而且目力极佳,那是天生的本领,在普通人都不能视物的黑暗环境下,他能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他的瞄准能力也极高,虽然不至于“百步穿杨”,但用自制的弓箭,十步距离,射中柳枝,绝不会失手。
他自制的桠杈弹弓,更是全城青少年的宝贝,弹力强,耐用,而且射起目标来,也似乎特别准,再加上他搓的泥丸子,又圆又硬,弹中了人的头部,其痛无比。他曾暗中痛惩对他无礼,倚势横行的大块,令大块当众求饶,所以在同学中,大眼神算是一条好汉。
到了那株大桑树之下,他抬起头,以手遮额,问我:“看到没有?”
我苦笑:“看什么?”
这棵大桑树,是城中的一景,足有四五层楼高,枝叶繁茂之至,所结的桑椹,又大又甜,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留下的种,怕已有好几百年了。
这时正当初夏,还不是结桑椹的时候,抬头向上看去,就是密层的枝叶。
大眼神吞了一口口水,可见他心中的紧张,他宣布:“树梢最高处,有一个喜鹊窝。”
我明白了:“你自己爬不上去,要我替你去拿喜鹊蛋,是不是?”
大眼神用力点头,有点忸怩:“我要喜鹊蛋,也是为了送人。我拿一百颗泥丸,一只枣木的弹弓换,两只就够。”
他这种神情,一看而知,他得了喜鹊蛋,是要来送女孩子的。我也不说穿他,当下击掌为誓,一言为定:明天上午,物物交换。
喜鹊筑巢,往往在树梢最高处,不是有超特的攀树功夫,难以到达。而攀树,那是出色的男孩子必备的条件之一,我,卫斯理,敢称在全城的三名之内,真要骄傲些,说是第一,也无不可。
那时,我其实未曾看到喜鹊窝,只是凭大眼神顺手一指,记住了方位--大眼神眼力如神,他说有,那绝不会错,我对他有信心。
拿喜鹊蛋,十分讲究技巧,要在天才亮的时候爬上树,在窝边盯着,那时,一雌一雄,喜鹊夫妻全在窝中,蛋在它们的身下。要是贸然动手,喜鹊会自行把蛋毁去,不落入敌人之手。必须等曙光一现,雄的先飞出去觅食,很快就吃饱了飞回来,替换雌的出去,就在一只飞回一只离去的电光火石间,约有一两秒钟,鹊窝中只有蛋,没有鸟,这才可以眼明手快,攫蛋在手。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那就要明日请早了!
这窍门,我自六岁起已经懂了,两天没亮就来到桑树下,对我来说,也不成问题(原因下面会说),所以,一切经过顺利之极,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处身于一株大树之上,呼吸到的空气,由于树身会发出氧气,所以特别清新怡人。
我栖身于一根横枝,伺伏在那喜鹊窝之旁,距离恰好是欠身一伸手可及,等到东方渐现鱼肚白,雄喜鹊先是一声鸣叫,拖着长长的尾巴,振翅飞起,我就开始紧张。不一会,雄鹊鸣叫着飞回来,雌鹊也鸣叫着迎上去,鹊窝之中,足有七八枚鹊蛋在,我觑准时机,出手如风,向鹊窝之中探去。
眼看手到拿来,再无疑问,怎知就在那一刹间,我颈后的衣领上,突然传来了一股向后拉的大力--天地良心,这股力道,其实并不太大,可是在我绝无提防的情形之下,突然传来了这股力道,我心中的吃惊,难以形容,身子在树枝上已停不住,一个摇晃,向下跌去。
总算身手极好,跌下三四尺,双手又一起抓住了一根树枝,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作了许多设想:那是什么力量?
答案立刻就有,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在我的头上,浓密的枝叶之中,忽然冒出来了一张俏生生,其白如玉的脸庞来。
一看清了这张脸,我的惊讶,比刚才更甚!
祝香香!
祝香香在桑树上,刚才用力拉我衣领的一定就是她了!她在树上干什么?难道也是为了要喜鹊蛋?
刚才几乎吓得直跌下来,小命不保,这时我已完全镇定了下来,忙伸手向鹊巢指了一指。祝香香却摇着头,自桑叶之中,伸出手,向下面指了一指。
我怔呆了一下--我不必转过头去看她所指之处,就可以知道她指的是我的同学,好朋友,铁蛋的家。
刹那之间,我又感到了一阵惊惧,比刚才更甚!
我已经知道祝香香是“铁血锄奸团”的成员,而且,她还负责执行行动,已有许多次成功的经验。自我知道之后,我好几次想向她探明进一步的情形,但是她绝口不提,叫我无法发问。
她伸手指铁蛋的家,那说明她在树上的目的,是在监视,难道铁蛋家中有什么人,是铁血锄奸团要对付的对象?
事情和我的好朋友铁蛋有关,而锄奸团的行动,又毫不留情,这如何叫我不吃惊?
我失声叫了起来:“不!”
才叫了一声,祝香香的手,已向我口上掩来,给她软绵绵的小手掩住了口,我心头咚咚乱跳,一阵晕眩,哪里还出得了声,只好和她四目对望,一秒钟像是一月,又最好这一秒钟可变成一年!
铁蛋家里,只有铁蛋和他叔叔两个人,铁叔叔是不是真的姓铁,也难以查考,而他是城中最好的铁匠,却没有疑问--因为他是城中唯一的铁匠。
铁匠是民间必需的工匠,许多生产用的,生活用的工具都靠铁匠供应,偌大一个县城之中,怎么可能只有一个铁匠呢?说起来有一段十分伤心悲惨的事。
就像黎明之前的天色最黑暗,战争将结束的时候,敌人也最疯狂。那一天晚上,一个日军骑兵大队冲进了县城,把城中十七家铁匠铺中的铁匠、学徒、家属,以及所有生产工具集中起来,连人带物,载满了七辆大卡车,驶出城去。有三个壮年铁匠,不甘被掳,被日军用马刀砍了个身首异处,血溅街头。
这批人被押离了县城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不知道日军掳了那么多铁匠去是干甚么。那个日军骑兵大队,大约在半年之后,中了埋伏,几乎全军覆灭。一直到战争结束之后,才在距离县城一百多里的一个山脉下,发现了许多骸骨--这种在战争中惨遭屠杀,胡乱堆埋在一起的乱葬场,统称“万人冢”,一直到现在,还不断在战争曾肆虐的地方发现,展现战争的可怕。
经过辨认,认为这批骸骨,就是当日被押走的那批铁匠和家属,推测日军强迫他们进行了一宗秘密任务,任务完成之后,就杀他们灭口!
遭受这样的大劫之后,县城之中,再也没有铁匠,直到铁叔叔、铁蛋两叔侄来到,才成为城中独一无二的铁匠,受到欢迎,住进了原来最大的一家铁匠铺,开始营业,铁蛋也进了学校。
铁蛋的年龄比我略大,多半是由于从小失学之故,程度很低,插班之后,功课很吃力,但是他极勤奋好学,很快就和我成了好朋友。他书本上的知识虽然差,可是生活经验,丰富无比,见闻甚广,人也豪爽。大家一起说起志愿来,他总是挺着胸,把自己宽阔的胸膛拍打得山响:“我要做将军,做一个威名赫赫的将军!”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也真的大有将军(至少是军人)的气概。
所以,当我知道,祝香香竟然在大桑树上,监视着铁匠铺时,我自然大为着急,急到了口唇发乾,就伸出舌头来,想去舔一舔口唇,却又忘了祝香香正伸手捂住了我的口,这一下,正舔在她柔软的掌心上。她徒然震动了一下,缩回手去,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不但口唇更乾,连喉咙也发起烧来,想解释一下,可是不知如何开口。
僵了好一会,天色已大明了,朝霞透过树叶,映在祝香香的脸上,现出了一个个粉红色的小圆点,美丽之至,我看她并没有愠怒之意,也就大着胆子盯着她看。
祝香香忽然唉了一声:“又白等了一晚,不过总是这几晚了。”
我吃了一惊:“你每晚在树上等?为什么?”
祝香香侧着头,带着挑战的神情:“你想知道,今晚就来陪我等!”
她说着,身手敏捷地爬下去,一下子就到了地上,伸手理了理头发,轻快地走了。
这一天,我和她在学校中自然有许多见面的机会,可是她再也不和我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铁蛋的行动神态,也有点古怪。大眼神由于没得到喜鹊蛋,也闷闷不乐,总之这一天,有说不出的不自在。
而我实在也很难决定--能陪祝香香在大桑树上过一夜,自然是赏心乐事,真是千情万愿,可是却有为难之处。
我在日后,记述自己许多古怪的经历时,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曾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这种严格的训练,在我九岁那年,正式开始,每当午夜,师父就会准时来到,进行训练。所以,叫我天未亮去掏鹊蛋,十分容易,根本不必再睡。可是一整夜陪着祝香香,午夜师父来到,就找不到我了!
武术的训练过程十分严格,缺一天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我连想都不敢想,可是当太阳下山之后,我就有了决定!随便是什么样的责罚,总不至于人头落地吧!
天才黑,我就来到了大树下,正在左顾右盼,从树上落下一团树叶,打在我的头上,我施展本领,飕飕地上了树,祝香香已稳稳坐在一根横枝之上,我装着十分自然,靠她很近,也坐了下来,事实上,近她的那半边身子,有点发僵。
祝香香也不说话,伸手向下指了指直到再下树,我们真的没有说过话,只是身子越靠越近,到了肩挨肩的程度。时间飞快地过去,过了午夜不久,看到两个人,急促地走来,来到铁匠铺前,还没有敲门,门就打开,看得分明,开门的正是铁蛋!
等这两个人进去,祝香香一拉我的手,我们迅速无比地下了树,绕到了屋后的窗子下,听到一个人在哑着声问:“你真是唯一的生还者?”
回答的是铁叔叔:“是,你看我这道马刀的刀痕,我伏在死人堆里装死,这才逃出生天的!”
那个人再问:“那你知道那批财宝收藏的地点了?”
铁叔叔道:“知道也没有用,几十个铁匠花了大半年铸成的锁,坚固无比,多少炸药也炸不开,就算炸开了,财宝也化为灰烬,得有那两把大钥匙!”
那一个人“格格”乾笑:“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骑兵大队的两个幸存者,在战死的大队长身上,找到了那两柄钥匙,当日你们在山里进行任务,我们在外围戒备,所以才不知藏宝地点!”
铁叔叔急了起来:“你们看看清楚,我是谁?”
从窗中透出来的油灯光,亮了一亮,有两个人惊呼,紧接着,是两下惊心动魄的骨折声,我和祝香香互望了一眼,一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颈子,表示一听就听出,那是颈骨折断的声音--有人下重手,打死了那两个漏网的日本骑兵。
也就在这时,窗子忽然打开,铁蛋探头出来,沉声道:“你们进来!”
原来人家早知道我们躲在窗外偷听,祝香香一拉我的手,从窗口中跳了进去,恰好看到铁叔叔在两个死人的身上,各搜出了一柄七八十长的钥匙来。
铁蛋神情严肃:“日军把劫掠了十个县份的财宝,藏进了深山,掳铁匠去造了坚固无比的锁,没有钥匙打不开。骑兵大队遇歼之后,只有两个兵漏网,又搜不出钥匙来,所以肯定是这两个漏网人带走了,过了那么久,又不见他们开启宝藏,这才伪装我们是唯一的生还者,引他们来上钩。”
我“啊”地一声:“藏宝归你们了!”
祝香香也疾声道:“为什么要归你们所有?”
铁蛋一指铁叔叔:“他就是歼灭日军骑兵大队的指挥官,我是他的传令兵,日军参谋长伤重临死之际,把藏宝地点告诉了我们!”
我和祝香香肃然起敬,铁蛋和我们握手,到分手时,他重申:“我要做将军,做威名赫赫的将军!”
若干年后,铁蛋真的成为威名赫赫的将军--一群少年人在一起,将来谁会成为什么,全然不可测,但他们也必然会成为什么,这就是人生。
对了,祝香香是怎么知道会有这一切发生,而在树上等候的?
我好几次想问她,可是这个美丽的女孩子对保守秘密十分有办法,我问不出来,也不能严刑拷打,是不是?
还有,那一夜,师父没有找到我,我受了什么样的惩罚?唉,别提了,总之,女人是祸水就是!
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一点也不!
------------------ 第三节 初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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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极好,斜阳余晖在整个天空上,铺上了一层艳红色。半边天,全是深浅不同的红色鱼鳞云,美丽无比。我躺在草地上,以臂作枕,极目天际,先开口:“有鱼鳞云,明天会有风雨!”
祝香香坐在我的身边,她的回应来得很快:“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她的话听来有点伤感,她虽然有那样令人惊骇的身分,可是我知道,她的性格,仍然属于多愁善感这一型。
我转过头,向她看去--事实上,我除了欣赏天上的晚霞之外,也一直在看她,我的眼光有时,甚至相当大胆。她虽然不回望我,但是她必然感受到我的眼光,因为每当我的目光变得大胆,她长长的睫毛就会颤动,牵动了我的心跳。
来到这片草地,我就仰躺了下来,她坐在我的身边,这是古今中外男女在草地上固定不变的姿势--不相信的话,可以去任何草地上作仔细观察。
她约我到这里来,可是她却并不开口,只是耐心地把身边的茅草拔起来,剥出它们的蕊,那是如牙签大小的、软软白白的草蕊,她剥了十来根,放在手心,向我递过来。
我取起了其中的一大半,放在口中嚼着,这种草蕊,会带来一种清清淡淡的甜味。她把剩下的一小半,放进了自己的口中,也缓缓嚼着,然后,她的视线,停在自己的手心上。
想起在那株大桑树上,她用手掩住了我的口,我伸出舌来,竟在她的手心上舐了一下的情景,我心中有异样的感觉。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惊异之感?她的脸颊为什么红了起来?只是由于晚霞的映照,还是别的原因?
那种惊异的感觉,渐渐在我的身体中扩大,形成了一种渴望,想和她亲近,不单是握住她的手,而且,希望能够亲到她的唇!
这种渴望,甚至化为了行动的力量,我徒然坐起身来,向她凑过去,她也正好在这时,抬起头,向我望来,我和她隔得十分近,在那一刹间,我在她的眼神之中,找不到鼓励我进一步接近她的神色,那令我心头狂跳,整个人僵呆。
她又垂下了眼睑,用听来十分平静的声音问:“你在学武,是不是?”
我在叙述日后的经历时,常用的一句话是“我曾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简化来说,就是“从小习武”。这是瞒不过祝香香的,因为她也必然是一个从小习武的人。
所以,我心中有点惊讶,因为当我知道她的特殊身分之后,她对我说:“别问我有关的一切,那是秘密,而探听他人的秘密,是不良行为!”
现在,她这样问我,算不算是不良行为呢?我回答了她的问题,直视着她。她吸了一口气,神情十分认真:“带我去见你师父!”
老实说,我极喜欢祝香香,也会尽一切可能答应她任何要求,可是她要我带她去见我师父,这令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道理很简单,我的武术师父,是一个怪得不能再怪的怪人!
我吸了一口气:“我……我先把拜师的经过,简单地告诉你!”
祝香香没有反对,静静地等我说。
拜师的过程其实相当简单,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家中的长辈告诉我,如果我喜欢习武,今天可以拜师。小孩子都喜欢习武,自然很快乐地答应。
那是一个大家庭,共同住在十分巨大的大屋之中,大屋有许多院落,有一些,是虽在屋中长大,但也从来未曾到过的。我就被两个长辈,带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院落中,推开门,看到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那样的大雪天,只穿着一件灰布罩衫,他站着不动,可是身上、头上,却又并无积雪,我一进去,他就转身向我望来。他目光如电,我在一个吃惊间,就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臂,直提了起来。手臂被抓,奇痛彻骨--那种剧痛,一直想起来就发抖,所以,我一面发抖,一面对祝香香道:“你见他干什么?只怕他一抓,你手臂就得折断!”
祝香香分明也骇然,可是她还是坚持:“带我去见他,我……有特殊的原因。”
我叹一声,一跃而起,拍了拍身上:“好,走!”
祝香香一声不出,跟在我的身后,为了不惊动大屋中的其他人,我和祝香香自屋后的围墙中翻进去,那时,满天晚霞,已变成了深紫色,暮色四合了。
推开了院落的门,就看到师父直挺挺地站在一丛竹子之前--这是他一天二十四小时之中花时间最多的行为,至少超过十小时。我曾问过家中的长辈,师父的行为何以如此之怪,得到的回答是责斥,只有一个堂叔,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才告诉我:这叫“伤心人别有怀抱”。当时年少,自然不明白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沧桑。
傍晚并不是我习武的时间,所以我一推门进去,师父就倏然转过身来,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事先绝无法料得到。祝香香在我的身边,师父一转过身,自然也看到了她,两个人才一看到对方,竟然同时,发出了一下尖锐之极的叫声,又各自伸手,向对方指了一指。
紧接着,祝香香一个转身,夺门便逃,身法快捷无伦。任何人在这样的骤变之中,都会不知道该如何做。但是我自幼反应敏捷,连想也没有想,一个转身,也扑出门,去追祝杳香。
祝香香先我一步翻出围墙,我紧跟着追上去,她一直在前飞奔,足足奔出了好几里,连我也气喘到胸口发疼,才在一株树下停步,扶着树喘气。
我赶到她身旁,两人除了喘气之外,什么也不能做。等到呼吸渐渐回复正常,我们才徒然发现,原来我们面对面,距离如此之近,鼻尖之间,相距不会超过二十公分。
我相信她和我同时屏住了吸吸,在这时,我慢慢地和她更接近,她有点全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双眼闪耀着十分迷惘的光彩,一动也不动。一个十分自然的亲吻,很快就可以完成,可是就在这时,她的手扬起,抵在我的心口,我剧烈的心跳,一定通过她的手心,传给了她,所以她也震动了一下。
她口唇掀动,用十分低,但十分清楚的声音说了两句话。我完全可以听得懂她说的是甚么,但还是无法相信。我实在想笑,但张大了口,出不了声,而祝香香叫:“是真的!”
她一面叫,一面又奔了开去。我没有追,只是泥塑木雕一样地站着。
那天晚上,我究竟在树下站了多久,实在难以记忆了,只记得又推开那院落的门时,头发和身上都很湿,那是露水,午夜时分才会产生的自然现象。
师父仍然站在那丛竹子之前,和往日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叫我习武,只是一声不出。我自己也心神恍憾,一切的经过,好像是一场怪不可言的梦,所以我也不出声。
又过了好一会,师父才缓缓转过身,我向他看了一眼,心中着实吃惊--师父的双眼,一向炯炯有神,可是这时,竟然完全没有了神采。
想起他和祝香香一个照面后的那种怪异情形,我心中大是嘀咕,怕不但会捱骂,而且还会被责打--如果是那样,那真是乖乖不得了,师父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我那时完全不知(直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但是我曾见过,一次他怔怔站在竹前,忽然一伸手,抓住了一根一握粗细的竹子,也没有见他怎么运动,那根竹子,竟叫他抓得格格断裂!
那一次目睹的情形,令我骇然,这才知道我第一次贝他,我被他抓住了双臂,奇痛彻骨,还算是好的,他可以轻而易举,把我的臂骨捏碎!
而且,一个授业很严厉的师父,给少年人的印象不多(老师也一样),大多只是敬畏,我和师父的关系也是一样,私下给师父取的外号是“铁面人”,从来没有见他笑过,更奇的,是全家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来历。当然,几个主要的长辈,应该知道,只是不肯说。而且,大家庭之中和我同年龄的孩子不少,他却经过了一年的挑选,只挑中了我一个--他是在什么情形之下进行挑选的,我也一无所知。
对于这样一个身怀绝技,又神秘无比的人物,自然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何况他和祝香香见面的情形,又如此怪异。
我惴惴不安地等他发落,他目光空洞,向着我,可是却又像根本看不见我。过了好一会,他才十分缓慢地挥了挥手:“今晚不练了,明天再说!”
一时之间,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拜师之初,他就曾十分严厉地告诫,习武练功,一日不能停!停一日,就有惰性,会停两日三日,再也练不下去!
所以一听得他那样说,我呆了一呆,才道:“师父,我自己练!”
师父也不置可否,只是又挥了挥手,我看出他不想有人打扰,就退了出来。
当晚我睡得不好,翻来覆去地想,明天怎么问祝香香,她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要见我师父,又何以见了师父会有这样的怪现象。
想好了如何发问,可是第二天祝香香竟然没有上学。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学,我装着不经意,向几个女同学问她们可知祝香香的地址,只有一个知道她住在城东一带。
县城虽不是大城市,但也有大街小巷,我在城东乱转,一直到天深黑,也问不出所以然,只好回去,明明不顺路,却经过昨晚那棵树,绕了几个圈,这才回了家中,蒙头大睡。
奇事就在那一晚发生--当时,我只把发生的事,当成了一个梦,后来才知道可能有别的解释。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感到自己在一种十分朦胧,记忆并不完整的情形下,又身处在那株树下,心情十分焦急,是一种等待的焦急,双手握着拳,不住地在树干上敲打。
等的是其么呢?隐隐知道,可是又很模糊,但一等到祝香香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再清楚不过:等的就是她!我甚至不知道她何以会来,但是我知道她一定会来!
她看到了我,加快了脚步,我向她迎上去,两个人迅速接近。黑暗之中,她的大眼睛分外明亮,她的气息有点急促,靠近之后,有极短暂的静止。然后,就像果子成熟,离开了树之后,必然落向地面那样自然,我和她轻轻拥在一起。两个初次和异性有这样亲密接触的身子,都以同一频率在发颤--由于频率完全一致,所以当时,双方都觉不出自己或对方的身子在发颤。
我们互相凝望,她精致而娇俏的脸庞,在月色下看来,简直叫人窒息,然后,由于脸和脸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近,看出来的情形,就有点朦胧,而我在这时,感到了她的气息,那是一股只要略沾到一点儿,就令人全身舒畅的幽香,在这样的情形下,寻求幽香的来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所以就是唇和唇的相接。
什么叫腾云驾雾?那时就是!
才一和她柔软的、润湿的双唇相碰,人的其他感觉,便不再存在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生物化学昨用,在脑部起了什么样的运作,只不过是唇和唇的接触,怎么会令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连万有引力的定律都不再存在?
她一直偎在我的怀内,我并不感到她抱得我越来越紧,只是感到我和她唇和唇压得更紧,两个人的气息都急促,感到需要喘息,于是,更奇妙的事发生了,我们都微微张开了口,本来只是芳香的气息,这时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感觉,软滑和芳香的组合,渗入口中,传遍全身,时间停顿,四周围的一切消失,是真实但又是那么不真实,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过,怎么想像也想像不出真正滋味的奇妙境地之中!
初吻!
初吻,是每一个人都会有的经历,但绝少像我那样奇怪。因为当我的一切感觉,渐渐恢复正常之后,我发觉自己双眼睁得极大,躺在床上,根本不在那株树下,也根本没有祝香香柔软娇小的身子在我的怀中!
一场梦!可是我坚决摇头,不承认那是梦,因为那种美丽的感觉太真实,不可能是梦。
正在我自己思想作“梦”和“不是梦”的斗争纠缠时,门推开,师父进来,我想起错过了练功的时间,一跃而起,师父望了我片刻,声音有点哑:“我走了!”
他竟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便出了门,我追出去,早已踪影不见!
那是我武术的启蒙师父,他是一个奇人,要写他的故事,可以有许多许多,但这个故事并不是写他。
天刚亮就到学校,祝香香仍没上学。又在东城转到了天黑,再在树下等,不断用拳打树,使拳头感到疼痛,以证明不是身在梦境。可是打到天亮,祝香香也没有再出现。
一直到十天之后,我已似乎绝望了,祝香香才又在学校出现。若不是众多同学在,我一定如饿虎扑羊一样,把她搂在怀中了!
她向老师解释:十天前和家人有要事北上。据她说,是那晚见了我师父之后,天没亮就动身搭火车走的。我连问了几次,日子时间没有错,足可证明第二天晚上我在树下和她亲热,只是一场梦!
那令我沮丧之至,可是过了几天,有一次我们单独相处,忽然之间,我觉得可以化梦境为真实。但是当我们渐渐接近,她又用手抵住了我的胸口,重复了那两句话,使我不能再有行动。
她又幽幽叹了一声,陡然之间,俏脸飞红,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我……有一晚做了一个……像真经历一样的梦,和你……和你……”
她脸红得像火烧,指了指我的唇。
我失声问:“是你见了我师父之后的第二晚?”
她的头垂得极低,但还是可以听到她发出了“嗯”地一声。
我感到一阵晕眩:这是什么现象?两个人,相隔遥远,却又同在一个“梦境”中相聚亲热。
卫斯理毕竟是卫斯理,连那么普通的初吻,都可以闹得如此迷幻,各位自然也可以明白,何以在我日后的遭遇中,我不止一次假设人的身体和灵魂的关系。
毫无疑问,树下拥物的感觉如此真实。是我们的灵魂真曾相聚的一次经历!
哦,对了,祝香香两次用手抵在我胸口,不让我再接近时,所说的是什么?
她说的是:“我……有丈夫……指腹为婚的。”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必然忍不住想大笑,是不是?
------------------ 第四节 鬼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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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性格天生,但知识和技能,却是靠后天学习和训练得来的。
而人的年龄,和他吸收知识的能力成反比例,就是说:年纪小,吸收能力大;年纪大,吸收能力小。所以,人不努力枉少年,少年时期所学到的,吸收到的能力,可能终生受用。
我在跟我第一个师父学式的时候,只觉得过程极之痛苦,可是日后才知,武术最主要的是根基扎得好,我就是打好了根基,所以能在武术上有所成就。
说起我的第一个武术师父,神秘之极后来,我遇到了不知多少神秘人物,包括了外星人在内,可是,我仍然认为,这个师父,是顶级神秘人物。
上次,曾约略提过他的一些怪事,这个故事,则是以他为主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记述,等到成年之后,阅历多了,想起往事,有点蛛丝马迹,很是可疑,可是始终无法揭开他的神秘面幕,也算是一件怪事。
师父住在大宅的一个小院落中,那是大宅内十分僻静的一处所在。
在拥挤的都市内住惯了的人,很难想像一所大宅可以大到什么程度。像我儿时所住的大宅,有不少角落,全是儿童探险的目标,要一步一惊心去察看,也不知会有什么怪人怪物忽然冒出来。
若不是那一次,一个堂叔从湖南回来,我根本不知道那院落住着人。
上次我说过,师父喜欢竹,那个堂叔,多半是师父的好朋友,出外旅行回来,竟然带了十多盆盆栽的竹子,而且那是很大的盆子,有的根本种在水缸里,真难想像,千里迢迢,是如何运回来的。
几十个挑夫,大声哼唷着,把那十几盆各种各样的竹子挑进了门,我和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堂兄弟姐妹就拥过去看热闹。
十几盆竹子的品种都不同,有的竟是四方竹,有的漆黑,有的翠绿,有的有着闪亮的金黄色条纹,有的一节一节鼓出来,有的生满了椭圆形的斑点(这一种,我认得,它叫“湘妃竹”,斑点是一双多情女子的泪痕)。
其中最特别的一株,竟是白色的,那种白色,恰如剖开的笋,了无生气。这种竹的形状也很特别,呈扁圆形,很粗,直径怕足有一“虎口”(伸直食指和拇指之间的距离,约十五公分),高也只有四虎口,看来是从一株粗大的竹干截下来的一节,若不是有两根小枝,打横伸出,又有几片竹叶的话,就只当它是一个扁圆竹筒,不知道它是活的竹子。
这样奇怪的竹子,栽种在一个白色的瓷盆中,算是最小件的。
我一见这盆竹子,就感到十分怪异,那自然只是一种直觉,说不出什么道理。堂叔拍着我的肩:“来,捧起它,跟我来?”
我也不知道他要我去干什么,这盆竹子也相当重,我双手捧起,重得连脸都一下子涨红了,其他孩子看到这种情形,唯恐这宗苦差会落在他们身上,一哄而散。
我吃力地捧着这盆竹子,跟在堂叔的后面走,只觉得越来越重,而且,过了一进又一进房舍,走了一个又一个院落,似乎永远到不了目的地,好不容易到了那院落,堂叔迳自推门,我才看到了有一个人,又高又瘦,站在一丛竹子之前,明知有人来了,也不转身。
我已累得汗出如浆,气喘如牛,放下了那盆竹子,堂叔和那人开始的几句寒暄,我根本无法听得见。
等到我定过神来时,师父(那人自然就是我后来的师父)和堂叔,已经来到了那盆竹子之前,我努力挺胸凸肚,好让他们注意那竹子是我用尽了吃奶的气力搬来的,当时甚至还不到少年的年龄,只好算是大儿童,当然觉得自己的伟举非同小可,希望受到大人的夸奖。
可是两个大人都根本不理我,只是盯着那竹子看。我这才看清师父的脸色极苍白,可是双眼有神,有一种异样的光彩。他看了不一会,伸足尖一挑,竟将那盆我用尽了气力捧来的竹子,当作是纸扎的一样,轻轻易易挑了起来,双手接住,神情激动之极,声音又哑又发颤:“这可不得了,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竹子?”
堂叔神情高兴:“还怕你不识货呢!排教中的一个长老告诉我,这竹子百年难逢,叫鬼竹!”
(我当时完全不懂什么是“排教的长老”,那是另外许多怪异故事的题材。各位如果也不懂,别心急,日后有机会会介绍。)
师父的声音仍然发颤:“是啊!那是鬼竹!”
他伸手在竹筒也似的竹子表面上,轻轻抚摸着,像是在自言自语:“一直只是听传说,想不到真有这样的宝物!”
堂叔恭维师父:“阁下真是博学多才,人家告诉我这竹子的神奇处,我还不相信哩!”
他说着,眼望着师父,有点挑战的意味,像是想考考师父,是不是知道这竹子的神奇处是什么。
师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得十分缓慢,他那一番话,我记得十分清楚,所以才有几年之后,我和一个同学作弄师父的那宗恶作剧发生。
师父说道:“这竹子秉大地灵气而生,能通鬼域,灵气所锺,又能直通人心--”
他说到这里,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犹豫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继续道:“能和人心意相通,若是对着它,不断思念一个人,这个人的面貌形容,就会往竹身上现出来,维妙维肖。”
堂叔笑:“正是,所以我千方百计找了来,正好为阁下解愁!”
当时,我并不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后来想起,才知道堂叔和师父必然交情很深,知道师父的心事,一直在思念着一个人,所以才千方百计弄了这株奇妙的“鬼竹”来,好使他所思念的人,在竹身上现出来。
我凭着记性,把大人的话记了下来,其实是莫名所以,也无法求解绎。
当年冬季,我就拜了师--此后,每次看到师父,都见他在竹前沉思,最多是在那盆鬼竹之前。我也很留意,竹身一直是哑白色,别说没有什么人像出现,连头发也不见一条。
又过了几年,我已完成了小学课程,自觉已经很成熟,而且在同学之中,向以常识丰富,能说会道而出名。一次,许多同学聚在一起,又要我说故事,我就说了这个鬼竹的故事。
谁知道所有的人听了,都嘻哈绝倒。他们取笑我的原因是:“哪有这种事?太不科学了!”
我十分恼怒:“当时我听得他们这样说的!”
好多人问我:“竹子上出现了什么人没有?”
我也不禁气馁:“没有。”
各人又笑,只有一个同学,现出十分顽皮的神情,走过来,在我耳际,悄声说了一句:“带我去,我去画一个人像在竹子上!”
我先是一怔,但接着,只觉得这个主意,简直是妙到了极点!
这个同学姓吴,叫什么名字,已经没有意义,只是一个名字。他自号“道子再世”,又有一颗印章,别的是“丹青妙手天下独步”--他本来拟好的印文是“丹青妙手天下第一”,后来老师看了,提议他改“第一”为“独步”,他接受了。
这位吴同学是天生的绘画艺术家,天才横溢,年甫五岁,作品已是远近驰名,画什么像什么,尤其擅长人像画,不论是工笔细绘,还是只是几笔的白描,无不活灵活现,如见其人,除了绘画之外,诸如书法、篆刻,无所不精,确然是一个奇材,是所有同学之中,最可以肯定,他日必然大有所成,一定是一个名震国际的艺术大师。老师曾不上一次,引杜甫的话,对我们说:“你们现在年纪轻,将来都会各有发展,像吴同学,一定是大艺术家,将来你们回想少年时的生活,便会兴叹: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
可是,世事岂是可以预料的,这位天才,后来迭遭横逆,人世间所有的不幸,一件接一件,降临在他的身上,竟一直不停地在噩运中打转,到后来,下落不明,生死难卜,是所有同学中遭遇最凄惨的一位,真不知道命运是怎么安排的!
他的不幸遭遇,就算是写十分之一出来,也是一个凄惨之极的故事,不会受人欢迎,不提也罢。由于“鬼竹”这件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多花了一些笔墨,也算是对他的怀念。
却说他神神秘秘,叫我“附耳上来”,向我献策,由他在竹身上去画一个人像,捉弄师父,这个主意,对顽皮的少年人来说,当真是新奇刺激,有趣好玩,兼而有之,自然立时叫好,举脚赞成。
于是,我们详细讨论了细节问题,首先肯定,师父一直在痴痴地思念的,一定是一位女性,于是决定了在竹上画一个美人首。
时间也定下了,我每日午夜去学武,大多数是我到了才叫醒师父,所以定在晚上十一时过后。吴同学拍心口:“半小时就够了,保证画出来的美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然,我怎能称丹青妙手!”
一切计划妥当,想起平日不苟言笑,面罩寒霜,不住长嗟短叹,伤心人别有怀抱(那堂叔说的)的师父,忽然见到竹子上出现了一个美人的情形,我不知道到时是不是忍得住狂笑。
决定行事的那晚,放学之后吴同学就跟我回家,他拿着一叠纸,随意画着大宅中的一切,几个长辈无意中看到,都啧啧称奇。
晚饭后我们天南地北聊了一会,各抒抱负,我最记得他表示遗憾:“所有同学将来会做什么,都是未知数,只有我,肯定了是画家,再也没有变化,真乏味!”
我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你是天才!注定了你要当画家,有什么不好!”
当时,自然想不到,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比谁都多!
临出发前,我毕竟有点害怕,偷了小半瓶酒来,和他一人一口喝完,壮壮胆子,然后,就偷进了师父住的那个院落。
当晚月色很好,大宅各处,都是各种秋虫所发出的唧唧、啾啾的声响,更令环境清冷。一进院子,就看到了那盆竹子。
竹子在月光之下,看来更是惨白,它是圆形的,所以竹身有两个并非凸起太多的平面。
我们小心翼翼,来到了竹子之前,吴同学先伸手在面对我们的平面上,抚摸了一下,低声道:“肥皂水!”
生长中的竹子,表面滑,不容易上色,如果先用肥皂水抹一遍,就容易落墨。肥皂水是早带来的,我用丝瓜精,醮了肥皂水,才要去抹,忽然看到吴同学打量着这株奇特的竹子,已转到另一面。只见他双眼怒突,眼珠子像是要跌出来,盯着竹子,张大了口,喉间“格格”有声,神情如见鬼魅!
当时,我还没有想到事情会那样令人震骇,我只是看出,他想大声叫,只是还没有叫出来而已!而如果给他大声一叫,必然叫醒师父,那可是大祸临头了!
所以,我一个箭步,掠向前去,以最快的动作,一伸手,已捂住了他的口,不许地出声。我的手才一捂上去,他竟然张口咬住了我的掌缘,极痛,几乎令我也忍不住要大叫起来。我也确然张大了口,可是也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眼前的情景,那令得我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在竹子的另一边,那惨白色的竹身平面上,有一个绝色美人的头像,几乎和真人一样大,那不仅是人像,简直似是活的,像是电影镜头。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神情略带愁苦,可是又有着一丝令人心醉的微笑,眉梢眼角的那种美意,即使是少年人,看了也心醉。眼波流转,朱唇微敞,似欲言语。她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来,我们都无法知道,因为脑中轰然作响,如同天崩地裂!
我们想在竹上画一个女人捉弄师父,可是竹子真是“鬼竹”,真的有那种神奇的作用,会现出人像来,而且是活的人像!
我们盯着竹上的美女,不知多久,恰好在有一朵云遮蔽了月光时,竹上的人像,竟也淡去,等到月光再现,竹上已什么都没有了!
我拉着吴同学,向外就奔,奔到了一睹墙前,方大口喘气。吴同学面色煞白,十分认真:“我画不出来,我再也画不出来!”
我同意他的话,出现在竹子上的人像,根本是活的,怎么也画不出来!
吴同学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臂:“那美人必然就是你师父日思夜想的人了,你……看她像谁?”
画家对人像的观察,细致深入,自然有异于常人,我摇了摇头,反问:“像谁?”
吴同学十分认真地回答:“像我们班的女同学,祝香香,像她!”
我和祝香香,有异于普通同学,听了之后,心中一动,确然有几分像,只是祝香香素淡,竹上的美女,却十分凄艳。
吴同学忽然又害怕了起来:“我们得窥天机,可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当下击掌为誓,共守秘密,我连对师父也没有说。直到后来,祝香香要我带她去见师父,两人一照面,行为便如此奇特,师父接着,也不知所踪,我才联想到,祝香香、竹子上的那美女,和师父三人之间,是不是存在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呢?
当然,我问过祝香香,经过情形,叫人失望、生气,那是另一段少年时的经历,她有一句话,竟然说中了我的一生。
还有,师父飘然离去,什么也没有带,只携走了那一盆“鬼竹”--至于他是不是也见过竹身上的美人,那就不得而知了。等我年岁又增长了些时,我倒宁愿他没有见过,可以肯定,见了之后,他会更增相思之苦!
因为,竹上的那个美女,太值得相思了。
------------------ 第七节 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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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合上了“不打不成相识”这句话,我和况英豪这个将门之子,由一场“文比”,成了好友。这个人,虽然行动语谈之中,总不免给人以“飞扬跋扈”之感,气焰很大,但他并不是坏人,而是在他这种前呼后拥的环境中长大的少年人难免的习气。只要多一些人不被他那种气势所慑服,不必多久,他就会知道自己的这种习气不受欢迎,自然就会改过来。坏的是一些人只知道阿谀奉迎,助长他的气焰,那才糟糕。
当晚,他用响亮的鼓掌声,表示了他对我的勇气和大眼神的枪法的敬佩。
在掌声中,我胡乱抹拭着脸上头上的蛋白蛋黄。虽然气宇轩昂地和况大将军对答,赢得了一阵掌声,但是被大眼神拉着一步一步地走离大厅。出了大厅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拔脚就奔,一直奔到气喘如牛,胸口痛得要炸了开来一样,仍然不肯停,直到双双仆倒在地。
我们全身是汗,寒风吹上来,汗水蒸发,使身体所受寒冷的威胁更甚。所以上下两排牙齿相叩,“得得”之声不绝,我们互相紧握着手,直到这时,我才感到害怕--人皆有恐惧之心,当时豁了出去,事情过去了之后,想起当时的情景,才知道那是多么危险!
我挣扎着向大眼神道谢,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大眼神知道我想说什么,他也喘着气:“别再叫我来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我手按在地上,站了起来,豪意又生:“不必怕,再来十次,你也可以做得到!”
大眼神睁大了眼,虽然他一脸的惊恐,可是他双眼却炯炯有神,正因为我的鼓励,而产生了自信!
我们又紧紧地握手,他忽然指着我的脸,一面喘气,一面笑了起来,我知道自己的头脸上沾满了蛋白蛋黄,样子滑稽,而且,寒风吹上来,也极不舒服。
我又伸手在脸上抹了几下,就在这时,一阵摩托车声传来,我向大眼神的背上拍了一下,两人立时挺身而立,两架摩托车疾驶而至,祝香香在前,况英豪在后,看到了我们,两人都发出了一声欢呼,跳下车来,祝香香自车上取下了一个大包裹来,到了我面前,解开来,里面竟是一盆还冒着热汽的水,还有雪白的毛巾。
况英豪走了过来,伸手向我的肩头便拍--我心念电转之间,并没有任何的闪避动作,坦然受之,他一面拍一面道:“洗乾净了脸再说!”
祝香香端着盆,我也不必客气,就痛快地洗了头脸,抹乾净,祝香香倒了水,站在况英豪的身边。
虽然我完全无法接受他们是丈夫和妻子这个“事实”,但是也至少可以感到,他们之间,有着自小一起长大的那种感情。
我先向他们道谢,又正式介绍大眼神给他们认识。
况英豪对大眼神佩服之极,又不相信他未曾练过射击,等到听了大眼神关于瞄准的理论后,他更是赞叹连声,欲语又上。
大眼神看穿了他的心意:“这种意念瞄准法,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况英豪吸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我埋怨祝香香:“你应该知道我们没有碰过枪,我还以为你会在最后关头阻止大眼神!”
祝香香现出苦涩的神情:“谁知道他会来真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不敢开枪,或是随便向天开一枪就算数,谁知他--”
祝香香向大眼神看去,大眼神一挺胸:“我如果不来真的,卫斯理会杀了我!”
我急了起来:“我哪有这么凶,但是无情的打击,必然会改变我今后的一生,倒是真的!”
少年时期的一次挫败,到成年之后,回过头来看,可能微不足道,但当时,一定会受到极大的打击,很有可能,会影响一生!
我那时,这样一说,令得四个少年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严肃,一时之间,谁也不出声,我相信在这几分钟的沉默之中,每个人都思索了不少问题。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大眼神,这位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灯火通明之中,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为朋友而冒险--他要是一枪把我打死了,很难想像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可是这时他一开口,声音十分胆怯:“我晚回家了!父母会骂!”
况英豪和我想取笑他,但祝香香却抢着道:“好,我送你回去!”
她说着,就把大眼神拉到了一辆摩托车前,先指点大眼神坐在后座,她也跨了上去,向我和况英豪一挥手,就驾车驶开去了。
我和况英豪对她的这个行动,都感到愕然,况英豪更明显地表示愤怒,冲前几步,一脚踢在那只脸盆上,发出了“咣啷”一声响,脸盆飞上了天,又落了下来,再发出了一下声响。
我走向他,用十分诚恳的声音说:“指腹为婚这种事,是作不得准的?”
况英豪转过身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开始的时候,气势很凶,但后来,却变得很无可奈何:“我……喜欢她,从不懂事时,就喜欢她!”
他这样说,是表示他如今已经“很懂事”了,我只是淡然一笑,他走向摩托车,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可以让我驾驶。
况英豪一扬眉:“没什么难的,只是初学的人,需要一点臂力来平衡,你可以做得到。”
我吸了一口气,走向摩托车,跨了上去,他坐在我的后面,告诉了我一些基本要做的事。
这一次第一次驾驶摩托车,对我的影响极大,后来,我上天入地,不惧怕任何新鲜的事物,敢尝试一切自己不知道的东西,都源于有这次经历--看来深不可测的东西,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就变成驯服的工具,可以载着我在路上风驰电掣。
寒风扑面,虽然阵阵刺痛,但是那种快意豪情,却是毕生难忘的经历。
在疾驶中,眼看前面,有一道沟,阻住了去路,况英豪在我身后叫:“用力提起前轮,跳过去!”
那沟的宽度超过两公尺,我还未及考虑,就已非照况英豪的话去做不可了,一提前轮,车子弹了起来,简直就是腾云驾雾,飞过了那道沟壑。
我毕竟是第一次驾驶摩托车,在车子飞起而过,落地之时,我就不知道如何控制才好了,以致车才落地,一下反弹,就侧向一边。
况英豪大叫一声:“松手,打滚!”
就算他不叫,我也会这样做,松手,滚开去,看到况英豪也和我同一方向滚了出来,车子还发出咆哮声,在地上打着转。
我和况英豪站了起来,都立即发现对方没受伤,两人都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那时候,我心中兴奋莫名,正准备过去扶起车子来,突然之间,眼前陡地一黑,变得甚么也看不到!
这一下变化,当真突发之极,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会不会我受了极重的内伤,已经伤重死亡,到了阴曹地府,所以才会这样?
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当我听到况英豪的声音在问:“卫斯理,发生了什么事”之际,竟以为他也和我一样:死了!
由于人生阅历的深浅不同,所以在变故陡生时,所作出的反应也不一样,有的处变不惊,有的张惶失措。像我那时,忽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根据我当时的生活经历,自然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事,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死了!
接着,我听到了况英豪在发问,声音热切,我就以为他也死了。
那时,对生死的变化,所知不多,朦朦胧胧,全从看书和听大人讲的各种传说之中,得到一些概念。奇怪的是,当时我确然相信自己和况英豪已死,可是却一点也没有恐惧、痛苦、伤心或悲哀之感,相反地,心中还前所未有的平静,想到的是:啊,我死在这里,这样死法,太短命了,甚至还未成年,可是不要紧,人人都会死的。这样就是一生了,刚才不死在枪下,现在竟然死于车子翻侧!
胡乱地想着,我又听到了况英豪的第二次发问声,我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叫:“你别害怕,我们已经死了!”
况英豪的反应,强烈之极,他发出了一下怪叫声:“什么?死了?胡说,放屁……”
他骂了我十七八句,忽然又叫了好几下,才又道:“不……我不要死!不要死!”
想不到他对于“死”会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心中想,就算你的父亲是大将军,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连皇帝都要死,只有神仙才不会死,可是谁又见过神仙?
况英豪越叫越是凄厉,他又叫:“我怎么……这就死了,我还没活够,我连香香的嘴都没有亲过,我不要死!”
他最后这四个字,简直是嗥叫出来的,凄厉无比,听了叫人极不舒服。可是他的话,却使我想起,我是亲吻过香香的,而且还是那么难分难舍,那么缠绵的亲吻--这是不是我觉得死亡并不可怕的原因?
我想劝他不要惨叫,在说话之前,挥动了一下手,打中了我的身侧,不但有声音发出来,而且还感到了痛楚!
虽然,没有人知道人死了之后是怎么一个情形(死人不会说话,不能把死后的情形告诉他人),但是在许多传说之中,却也有了一种“约定俗成”,大家都加以接受的假设。这些假设,大都是似是而非,可是这时用来作为确定我是否死亡的标准,却也大有用处。
我立即想到的是:我还有身体--没有身体,不会有声音,不会有痛楚,如果是鬼魂,就不会有身体,这可以说明,我没有死!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就大声呼叫:“喂,我们不一定死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信,你打自己两下看看,就可以证明!”
我以为我一叫,况英豪一定会有反应,谁知道连叫了三遍,眼前漆黑,而且,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这一来,我不禁大是骇然,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大叫,眼前忽现光景--我看到了况英豪,或者说,我看到了况英豪的一幅画像。
要比较详细一些说我看到的情景。因为那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匪夷所思的经历,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惨白色的光影,那时,实在无法形容,而在我后来,第一次看到了电视机的时候,我指着萤光屏,就立刻联想起那时看到的光景来。
而况英豪就在那幅光影中,只看得到他的上半身,也瞪大了眼,张大了口,神情惊恐之至。天气多么冷,但是我清楚地可以看到他的额头在渗汗,可知他正处于极度的惊恐之中。
我叫他,他没有反应,我依稀觉得,他的那种情形,和香香妈妈的肖像出现在“鬼竹”上的情形,十分类似,那是幅维妙维肖的画像。
可是,画像却开始活动了!
他的神情变得更惊恐,不断地在摇头摇手,一看就知道他正在否认着什么。
可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既听不到有人在逼问他,也听不到他在否认什么。
这情形诡异之极,我不以为我跌进了一个噩梦之中,反倒更多认为他死了之后,正在接受阎王判官审问,牛头马面的拷问!
四周围一片黑暗,莫非我和他已径身陷地狱,那又为什么没有恶鬼来拷问我!
在惊骇的情形下,思绪极其紊乱,我觉得他在不断重复说着几句相同的话,陡然之间,我竟然知道了他在说什么!
他说得最多的是“我不知道”,在我一有这种感觉时,我就看到了他连说了三四遍!
是的,我看到他说话--说穿了一点不神秘,同学之间,各种各样的玩耍很多,花样百出。在语言上,为了突出,几个要好的同学,自创一种“密语”,练习纯熟之后在众人面前,用密语大声交谈,使旁听者瞠目结舌,这就有趣之极。
也有时,练成了看唇语的功夫--从对方唇形的变化之中,虽然对方没发出声音,也可以知道他在讲些什么--我的唇语基础,就是在那时打下来的,后来,在冒险生活之中,少年时的基本训练,曾在许多场合下,起过化险为夷的作用。
这时,我定下神来,又看到况英豪在说:“我不知道,不知道这个东西在哪里!那是甚么?看来像是一根……子。那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他的名字是王天彬?也没听说过?”
在“根”字和“子”字之间的那一个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像是“猪”字,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而那个名字“王天彬”,自然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
这使我肯定了一点,他是在接受盘问--有人拿一样东西给他看,他却不认得那是什么,而盘问他的人,多半还要他讲出那东西在什么地方,他自然更说不出来了!
我并看不见有什么人在向他盘问,在这期间,我也曾大声叫他,可是他显然听不见。
我只看到他又在叫:“你们是敌军?我虽然不是正式军人,可是我成为俘虏,要有俘虏应有的待遇!”
他把那两句话,连说了两遍,所以我可以肯定,他是这么说的。
这令我骇然欲绝,我想向他冲去,可是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达到目的,那时我的情形,完完全全像是置身于一个恶梦之中!
我双手乱舞,双脚乱踢,大声叫唤,一面还尽可能看他在叫什么。
我看到他在叫:“我不跟你走!哪里我都不去,我不知道你们在问我什么,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当他这样叫的时候,神情惊恐之极,我忽然看到他拔出了手枪来,向前发射,可是听不见声音,同时,那灰白的光幕在变暗,他的形象也模糊。
直到他消失之前,我看到的他说的一句话是“我不会屈服!”
然后,眼前一黑,又什么也看不见了,同时,我感到极度的昏眩,身子不由自主软倒。
等到我再有知觉时,我只听得人声鼎沸,许多道强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心想,轮到鬼卒来拷问我了。可是在嘈杂的人声中,我却听到了祝香香熟悉的声音,我陡然睁开眼来,看到众多军人,拿着强力电筒照射着,我躺在一个担架上,祝香香正在担架之旁。
我才一坐起身,不少军官来到我的身边,虽然七嘴八舌,但问的是同一个问题:“况英豪哪里去了?”
况英豪不在了!他不是死了:死了,尸体还在。现在,他不见了!
我喉咙像是有火在烧一样,哑着声,我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他……被人带走了,成了俘虏?”
这是我当时能作出的最好回答了!
------------------ 第八节 天兵天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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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接触的,不是实用科学能解释的事件。我魂牵梦系,和祝香香初吻,和在“鬼竹”之上忽然出现了极美丽的倩影,以及还未曾记述出来的另一些事,与这件事相比较,是小巫见大巫。
而且,在这件事之后,我和同类的怪事,好像是结了不解之缘一样,虽说是一有机会就会让我遇上,就算事实和我无关,发生在几万里之外的事,也会兜兜转转,转到我的身上来,变成是我的事。
能遇那么多“怪事”,一来是由于我生来性格好事,对一些不明白的事,非要寻根究底不可。二来,这件事中得到的一个解释,也是原因之一,是什么解释,谁作出的解释,请看下去。
好了,所谓“这件事”,是在城外开始的,我和况英豪相处,没有多久,就意气相投,成为好朋友--少年人没有机心,热情迸发,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迅速拉近,不像成年人那样,诸多顾忌。像“白首相知犹按剑”这种情形,可以肯定,决非少年时就结交的肝胆相照的终身知已。
况英豪忽然失踪,而我又看到他像是在接受盘问,成了俘虏,由于他的身分特殊,是况大将军的儿子,这就成了一件极严重的事。
当时,我并没有在担架上继续躺下去,挣扎着站了起来,立时被一辆军车载走,祝香香和我在一起,她一直用她柔情似水的大眼睛望着我,在她的眼睛中,我感到了焦虑,关切和疑惑。这一双大眼睛看得我心烦意乱。她并没有问什么,事实上,就算问,我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对况英豪的关怀,少年的我,那时思绪非常杂乱,可是都一直环绕一个问题在打转--要是失踪的是我,她会不会也现出这般关怀的眼神!
军车在火车站停下,县城的火车站,建筑简陋,我和祝香香,在一个军官的带领之下,走向几节列车。
那几节列车,灯火通明,列车四周,全是军人,有的在站岗,有的在奔来奔去,有不少军官骑着摩托车在来回疾驶,声响震耳。
列车大约有七八节,我们才一走近,就看到中间的一节之中,车窗打开,一个美妇人探头出来,向我们挥手,正是香妈。
一路前来时,我心中十分不安,而这时,一看到香妈,就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全感,我连忙挥手,不知道为了什么,心中想的是:“有她在,天大的事,也不成问题。”
进入了那节车厢,我就吃了一惊,因为那不是普通的车厢,而是况大将军的临时指挥所。况将军正站在一幅地图前,有两个军官在向他报告。
那两个军官指着地图,一个道:“最近的敌军离我们也有两百多里,不可能是他们的活动!”
另一个道:“也没有发现小型突击队的报告!”
况将军浓眉紧蹙,向离他很近的一个高级军官道:“敌军也不至于做这样的卑鄙之事,历史上没有抓了将军的儿子去,就可以逼将军投降的事!”
我知道,他们正在研究况英豪失踪的事,所以突然叫了一句:“他不是被人抓去的!”
我一开口,人人的视线都投向我,车厢中的人可真不少,有五六个高级军官,香妈,县府的官员,还有我的一个堂叔--那年轻的堂叔对我最好,这时正作手势,要我放心。
况将军望着我:“好,小朋友,当时你和他在一起,把经过情形说说--越详细越好?”
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招手,我就向他走过去。到了他的身前,他的神情虽然焦急,但却尽量和缓地问:“刚才你说他不是被人抓走的,那么,他是被谁弄走的?”
在这样的情形下,实在不容得我仔细想,不容我详细说出我心中的想法,我只好用我当时的知识和想像力,作出最简单的回答,所以我冲口而出的是:“天兵天将!”
这四个字一出口,在车厢之中,引起了十分强烈的反应。好几个人齐声说:“胡说八道!”
况将军眉皱得更紧,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我那堂叔立即朗声道:“这孩子,什么怪事都会做,可就从来不说谎!”
堂叔并不说我“不胡说八道”,只是说我“不说谎”,他的意思是,就算我是胡说八道,也必然是我心中必然如此想,才如此说的。这位堂叔知我甚深,可以说是我最早的知已,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后来,有一些事发生在他的身上,根值得记述,可惜很有点顾忌,只好看以后有没有这个机缘了。
祝香香在这时,低声叫了我一声,我向她望去,也在她那里,接受到了鼓励的讯息。
况将军沉声问:“此话怎说!”
老实说,以我当时的知识而论,实在不足以支持我有丰富的想像力--想像力不是凭空产生,而是在知识的基础上产生的。我只是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概念,觉得在人的力量之外,另有一种特异的力量存在,至于那是什么力量,我就说不上来了,只好笼统称之为“天兵天将”--我这四个字的回答,就是根据这样的思路产生的。
我和将军对望,心中坦然,并不畏惧,据实回答:“我说不上来!”
这个回答,又惹了几下斥责声。我对这些人不问情由,就自以为是,十分反感,况将军的地位都比他们高,可是况将军的态度就比他们好。所以我一转身,向一个责斥得最大声的官员道:“如果你认为我胡说八道,那么我可以不说,让你来说如何?”
那个官员的神情,变得难看之极,他以为少年人好欺负,扬起手,冲过来想打我,况将军和我堂叔齐声喝止,我昂然而立,一副鄙夷之色,令他的手扬在半空,放不下来,尴尬无比,这使我感到一阵快意,我转向况将军:“我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说一遍。”
况将军沉声:“好,请说!”
于是,我把事情从头说一遍,当说到了我在黑暗之中看到了况英豪,在一个灰白色的光幕之中时,各人都现出不解的神情,我反覆形容。一个高级军官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将军,这少年形容的情形,像是一种十分先进的影像传播技术!”
这位高级军官曾负岌美国维吉尼亚军事学校,见识广博,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又讲了一个英文字。当时,怕只有他一个人才懂,而这个英文字,如今三岁孩儿一听就懂,这个字是:Televsion--电视!
况将军想了一想,示意我再说下去。我在讲到“唇语”部分的时候,又请几个人示范,不发出声音来说话,我都能正确无误地说出他们在说什么。
当我说到况英豪在接受盘问的时候,说得更详细。况英豪曾提及一个人名:“王天彬”(或同音的三个字),我也说了出来。
绝想不到的是,这个名字一出口,况将军和香妈,陡然失声惊叫,香妈的神情,更是复杂到难以形容!
自况英豪口唇的动作中看出来的这个名字,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而且,唇语有一个缺点,就是在涉及专门名词的时候,会有不同的同音字可供选择,我说出了“王天彬”这个名字,本来坐着的香妈,霍然起立,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有难以形容的复杂感情的显露。在况将军的一下低呼声中,他问:“你听清楚了?是哪三个字?”
我吸了一口气,把当时看到的,况英豪的口唇动作放慢,而不发出声音来。
刹那间,只见况将军满面怒容,重重一拳,打在他身边的桌子上,况将军不怒而成,这一发怒,车厢之中,登时鸦雀无声。
我在这种情形下,也好一会不敢出声,只见况将军的神情越来越愤怒,徒然拔出了腰间的佩枪,向天便射,一口气把子弹全都射完,子弹穿过车厢的顶,呼啸而出,他怒吼一声:“这杂碎,别落在我的手里!”
他说着,竟然望向香妈,目光凌厉之极!
当我一说到这个人的名字时,况将军和香妈一起有反应,但由于后来,况将军勃然大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没有人再去注意香妈了。
香妈咬着下唇,泪花乱转,神情又惊又怒,又是委曲,看了令人知道她的处境十分困苦,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从况将军的反应来看,他和那个人,可能有不共戴天之仇!
但令人难明的是,那和香妈有什么关系呢?何以他要用那么凌厉的目光,望向香妈?
我一见这等情形,立时身形一闪,挡在况将军和香妈之间--这是我天生的脾性,说得好听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说得难听些,是好管闲事。总之,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我都会毫不考虑前因后果,立刻去做。
我刚一站起,身边已多了一人,正是祝香香,她也感到况将军的目光太凌厉,所以挺身而出,保护她的母亲。她不但有行动,而且有话说!
可是,她说的话,我听了却莫名其妙!
她的神情和声音都相当激动:“况伯伯,我妈妈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
况将军怒道:“那杂碎,不是人!”
祝香香没有理会,迳自道:“是我,最近知道了他的行踪,设法见过他一次!”
香妈在这时候,失声叫了起来我再也想不到,如此体态优雅的一个美妇人,也会发出那么刺耳的声音,她叫道:“香香,你--”
祝香香回头向她母亲望了一眼:“妈你别怪我,我没告诉你!”
况将军仍在盛怒之中:“你见了那杂碎,可有杀了他?”
祝香香哗了一声:“他一见我,就大叫一声,我也想不到他是那样子的,也叫了一声,接着,他转身就奔,我也转身就奔,就那么一面,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了!”
这时,祝香香说了她和“那个人”见面的经过,我不禁傻了!
这情景,何等熟悉!因为我也在场!
祝香香要我带她去见我的师父,我带她去,她和我的师父,就是一见面就各自大叫了一声,向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出的,我当时追祝香香,一直到了一棵大树下才遇上--那时我明知事有跷蹊,可是祝香香什么也不肯说!
这时,再明白不过,令得况将军大怒的那人,除了是我自那天起就失踪的师父之外,不可能是第二个人!
我也早已料到师父和香妈之间一定有什么纠纷,因为在“鬼竹”上曾出现香妈的像,现在,自然也证实了!
祝香香在说完之后,向我望来,我立时略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她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况将军来回踱了几步,才对那些自他发怒以来,一直呆若木鸡的人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去!”
各人连忙离开车厢,一个高级军官在门上略停了一下:“将军,我会派人作地毯式搜寻!”
况将军吸了一口气:“别太惊扰了百姓,去找刘老大,他在城里有势力,不要太张扬!”
那高级军官答应着,走了出去,我觉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向车厢门走了一步,香妈已向我招手,问:“孩子,刚才你说什么天兵天将,是暗示那个人的名字?”
我呆了一呆,在况英豪的唇形上,我认出那个名字是“王天彬”,如今香妈这样问我,莫非那人的名字是“天兵”?在中国北方语系之中,“彬”、“兵”这两个字是同音。同时我也陡地想起,还有一个字,我不能肯定是不是“猪”,那一定是“竹”字,这两个字,北方话也是同音的!
刹那之间,我豁然开朗,况英豪接受盘问,是被问及我的师父,和那盆竹子--鬼竹!
我思绪虽乱,但还是及时回答了香妈的问题:“不,我说天兵天将的意思,就是天兵天将!”
香妈喃喃地道:“只是巧合--”她望向况将军:“英豪失踪一事,应该和他无关!”
我举起手来,况将军向我指了一下,让我发言,我道:“和香香见了面就走的那个人,是我的授业师父,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怎么来的,只觉他神秘之极!”
说到这里,我胆子一大,向香妈指了一下:“我还知道,香香妈妈,可能是他的梦中情人!”
这话一出口,香妈俏脸煞白,祝香香大有嗔意,况将军却长叹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将军才道:“你倒知道得不少,是他对你说的?”
我摇头:“不是。”接着,我就将“鬼竹”的事,说了一遍,听得况将军目瞪口呆,他到了门口,叫了一声,我堂叔和那高级军官,又回到了车厢,他要我再说一遍,况将军先问堂叔:“那『鬼竹』是你弄来的?”
堂叔苦笑:“是,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怪现象发生,太不可思议了!”
那高级军官叫了起来:“那根本不是竹子,是一具仪器!一具可以接收脑电波的仪器,接收了脑电波之后,还原现出脑电波所想的形象来,那是一具不可思议的仪器!”
各位,在若干年之后,这种话,我自己也可以朗朗上口,可是当时,却是第一次听到,也根本不能全懂,但是在感觉上却是奇妙之极,我感到通过了这一番我并不是很懂的话,陡然之间,进入了一个神奇无匹、广阔无比的新天地!
而我将在这个奇妙的天地之中驰骋、探索,去了解宇宙的奥秘!
多少年之后,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仍然会有那种陡然破茧而出的感觉,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在思想上束缚我!日后,我的日子,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度过的。
况将军沉声问:“那是什么意思?什么人发明了这样的东西?”
那高级军官一字一顿,手向上指:“天兵天将!”
我模糊的概念,一下子就清晰了,那是来自天上的神秘力量!
------------------ 第九节 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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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节改装成指挥所的列车车厢内,我度过了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时刻,在生命历程中,人人都有机会有这种时刻。简单地来说,可以称之为“开窍”--忽然之间明白了,而又不是对什么都明白,只是明白了事情原来是可以那样子的!
明白了这个大方向,就等于陡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条道路,尽管这条道路上还会有不少障碍,但都不成问题,只要知道,迈开步子,肯定有路可走。
这对一个少年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在这之前,我只以为在“鬼竹”上出现的这种怪现象,是鬼神莫测之物,不可解释的,可是现在我知道,那是一种脑部活动所造成的必然结果,那不是什么竹子,是一具仪器,那一片竹叶,多半是接收天线,或同类的装置。
眼界一下子扩大了无数倍,我兴奋得难以自主,自然而然,全身发热,双手紧握着拳,手心直冒汗。
这一切,全是发生在我思想上的变化,别人当然难以觉察,我只注意到了祝香香望向我的眼光,有点异样,莫非她竟能看透我内心深处的喜悦和兴奋?
我这时,真想立刻向她倾诉我的全部感受,但是那显然不是少年人互诉心情的好时间和好环境,因为有许多重大的问题,都没有解决。
最重大的问题,自然是况英豪失踪,落在什么人的手中都不知道。其次,是忽然又冒出了一个“王天兵”来,惹得况将军大发雷霆,而我又说出了“鬼竹”那件事,证明了香妈是我的师父“王天兵”的魂牵梦系的梦中情人。
看来,要解决的事太多,我不能在这时就向祝香香诉说衷情,所以,我只是向她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有许多许多话,要对她说。
祝香香眨了眨眼,眼光先扫向她母亲,又再向我望来,口唇略动,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已看到她说的是:“你闯祸了。”而且,从她先前的眼色看来,她说的是,我有关师父和她母亲的话,闯了祸了。
我转过头去,现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那是我倔强性格的表现:我不管闯不闯祸,是事实,是该说的,我还是要说。
看来,在场成年人的探索重点,不是如何寻找况英豪,而是对我师父王天兵更有兴趣。
那高级军官说出了他对“鬼竹”的见解之后,在车厢中的人,除了他自己之外,大抵都和我一样,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他的话,对我这个少年人来说,大有启蒙开窍的作用,对成年人会有什么样的作用,不得而知。他大概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当时将军问他,是什么人有了这种发明,有这种力量时,他也只好认同了我的说法:“天兵天将!”
天兵天将,是传统的说法,而他的话,给予我极大的启发,使我联想到,那是来自天上的神奇力量!
(那位高级军官后来对我的影响,还不止此,他可以说是我接触现代观点的第一人,我在记述往事的时候,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把他的名字写出来,可是由于种种原因,还是不能写。自然,我可以随便捏造一个名字,但是由于他是我最尊敬的人,所以又不想那么做,也就一直只好称他为“那位高级军官”了。)
况大将军对那高级军官的说法,显然不是很满意,用凌厉的目光,直视着他。那高级军官想了一会,才解释:“西方国家正在研究,也有迹象和若干证据,显示有外星生物,正在降临地球,或已经降临地球的现象--”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这位小朋友所说的天兵天将,我相信就是指这种现象而言。”
我和他的目光接触,感到了他对我的器重,我也自然而然,对他生出了无比的崇敬之意。
况将军呆了一呆,陡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伸手指着那高级军官--他虽然在笑,可是伸出来的手,却也不免微微发颤。
有这样的情形,发生在一个手握兵符、浴血沙场的大将军身上,那更令人骇然,因为这证明,将军的内心深处,也感到害怕!确然,外星的高等生物,多么陌生,也多么不可测,这就足以令人心生恐惧,连将军也不能例外!
况将军的声音,勉力镇定:“就算有这种事,那和英豪有什么关系?难道说英豪……是被外星高级生物……掳走了的?”
况将军的责问,十分严厉,那高级军官又向我一指,侃然道:“我相信这位小朋友所说的一切经过,初步的分析,也只有那样的结论我会把这一切资料,提供给我在美国从事这方面研究的朋友,但是那种研究,都只是起步,只怕没有什么人可以作出肯定的结论!”
况将军来回踱步,他的步子十分沉重,令整节车厢,也为之晃动。他忽然停步,又指向我的堂叔:“那鬼……东西,你是怎么弄来的?”
他说的“鬼东西”,自然是指那会现出人像来的“鬼竹”而言。我堂叔扬了扬眉:“我知道王师父心中有一个人--他在酒后向我透露过,又在湘西听到了有神奇鬼竹的传说,恰好山中有人来兜售,没人相信,卖不出去,给我遇上了,就弄了来给王师父。”
堂叔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王师父是一位奇人,也是我请他来的,可是我只知道他姓王,他是什么来历,我全然不知,更不知道他在江湖上有什么恩怨。他武术造诣又高,不可思议,以前,我只是在传说中,才知道有这样的奇人!”
在我堂叔说话的时候,我看到香妈好几次口唇颤动,欲语又止,显然是她想问什么而没有问出来。这更使我相信,香妈和王师父之间,一定有某种程度的纠缠,只是我不明白那和况大将军又有什么关系。
况将军脸色阴沉,又向那高级军官望去。那高级军官坚持他的看法:“那东西……人类造不出来,人类可以对着一个人,把他用摄影术记录下来,呈现在眼前,绝对无法通过意念,而使一个人的形像,出现在眼前!”
况将军道:“可是,那东西是山里人拿出来卖的!”
那高级军官想了一下,还没有回答,而在他的影响之下,开了窍的我,思潮汹涌,已有了各种各样的想法,所以立时接口道:“那也不出奇,外星生物有意或无意地把这东西留在深山,叫山里人发现了,又偶然发现它有奇妙的显像作用!我相信这东西一定不上一个,不然,不会形成一种传说!”
各位,这一番话一出口,卫斯理算是正式踏进了恣肆汪洋、无边无岸的幻想领域,踏进了丰盛无比的冒险生活的殿堂,一生日后的种种奇遇,都从这一步开始!
况将军有点愕然地望着我:“这位小朋友的想像力可丰富,很会梦想。”
我正在想将军的话是在称赞我还是讽刺我,那位高级军官接口道:“大发明家爱迪生若不是梦想可以有不用点火的灯,也就不会有电灯这回事!”
我受到了进一步的鼓励,整个人就像是充满了气一样,兴奋无比,忽然之间,我又想起了况英豪“被俘”后我看到他受逼问的情形,胸口如同被铁锤敲了一下,先是大叫了一声,然后,在人人愕然之中,我挥着手叫:“他们抓错人了!”
这一句话叫出口,休说别人难以明白,连我自己,也只是突然想到就叫了出来,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所以,在叫了一句之后,我双手不断挥舞,迅速地把模糊的、原始的想法,演变形成为一个概念,然后,我又重复了一句:“他们抓错人了!”
每人都盯着我,等待我对这句听来莫名其妙的话,作进一步的解释。
我连叫了两声“他们抓错人了”之后,略停了一停,不由自主喘着气,挥着手--别看这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动作,在思潮汹涌澎湃,不可收拾的时刻,很能起制衡的作用,使得像野马脱缰一样的种种念头,奔驰得比较有规律,不致于太无稽。
所以,这个挥手的动作,后来竟成为我在思考的时候,或是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时的习惯性动作--各位如果熟悉卫斯理以后的冒险故事,一定可以发现在那些记述之中,卫斯理经常“挥手”,“挥了挥手”。
却说那时,我已经很快地把我所想到的,组织了起来,我又叫了一次“他们抓错人了”,然后,立即道:“他们是『鬼竹』的主人,那是他们的东西,对他们有用,他们知道这东西落入了王天兵的手中,而王天兵又下落不明,所以他们就要找和王天兵接近的人去逼问,那个人是我,由于我和英豪在一起,他们下手捉了英豪去逼问,他们抓错人了!”
我已经尽我所能,把我想到的一切,组织成了一个故事。自然,那是我第一次凭自己的想像,根据极少的资料,运用推理的方法,去构成一件事的设想,十分粗糙而不成熟。但是我有充分的自信,我的推测是合情理的!
那高级军官首先点头:“你所说的『他们』,就是我提到的不明来历的力量?”
我再也没有比听到这句话更高兴的了,所以用力点头,表示我正是这个意思。
其他人,都皱着眉,一言不发。
当时我颇有点怪他们不接受我的设想,但是后来,再仔细想起当时的情形,连自己也不禁皱眉,因为我的假设,有太多没有说明之处,那是只凭一时的灵感所组织起来的一种想法,有太多问题存在。
“他们”自然可以说是外星人,“鬼竹”也可以说成是外星人的重要仪器,要找回来,但是外星人如何知道这仪器落入了王师父的手中呢?又如何知道我和王师父之间的关系?知道了,又如何会找到我,再如何会在出手时抓错了人?
可是当时,我却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兴奋地道:“明白了是他们抓错了人,事情就易办!”
也许是受我那种充满了自信的神态所感染,也许是祝香香对我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她第一个有了反应:“应该怎么办?你有办法?”
我道:“是,他所要的是我,我去把英豪换回来!”
堂叔骇然:“你上哪里找他们去?”
我灵感一发,不可遏止,对答如流:“他们是在哪里带走况英豪的,我就到哪里去找他们!”
那高级军官望向我,目光古怪之极,当时我不知道他这样的眼光是什么意思,后来有机会问他,他的回答是:“你是我见过的人之中,唯一第一次听到外星高级生物,就毫不怀疑接受有他们存在的人!”
一直到我成年,在若干年之后,他和我偶然相遇,长谈竟夜,他又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并且补充:“过去了那么多年,你仍然是唯一的一个一下子就相信了有外星生物存在的人,要知道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一直到现在,还不知有多少人,以为外星高级生物是不存在的,只是人想出来的!”
他对我很推崇,那在当时就可以看出来,他沉声道:“好,我和你一去了!”
我相当认真地考虑了他的提议,考虑的结果是拒绝:“不,还是让我一个人去好,一个换一个,不必再节外生枝,多生是非!”
况将军叹了一声:“我很喜欢英豪交到了你这个朋友,可是不认为你的行动有用。”
我大声回答:“至多换不回来,至多接触不到他们,也不会有损失,对不对?”
各人想了片刻,都点了点头,祝香香过来,在我面前,站了片刻,我提出要求:“请给我一辆摩托车,我再到古城墙脚下去。”
五分钟后,我已冒着寒风,骑在摩托车上,向不久之前出事之处,疾驶而去。
等到来到那道沟壑旁边,天已蒙蒙亮了,遍地都是厚厚的霜,在石块上,枯草上,灌木丛的树枝上,都是白花花的霜,看看也感到一股寒意。
除了风声之外,就是远处传来的有气无力的鸡啼声。我一鼓作气赶到,可是,“他们”在哪里呢?
我背着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了十分重要的一点:他们的仪器,既然可以接收人脑活动所放出的能量,那就表示,他们有能力知道人在想些什么。
把他们当作是天兵天将也好,当作是神仙也好,能测知人在想什么,正应说是他们的能力!
所以我找了一块大石,背风坐了下来,集中精神想:“你们找错人了,应该是我,不是况英豪,只有我和王天兵有过接触,见过那仪器!”
我不断想着,开始的时候,思绪十分杂乱,但王师父教过我练气功的法门(内家气功是中国武术的一个重要内容,“气功”这个名词近来被滥用了),抱元守一,摒除杂念的基本功夫,我是会的。
渐渐地,我就做到了除这一念什么也不想的境界之中,陡然之间,我听到了有声音在问:“王天兵在哪里,说!”
我睁开眼来,四周围什么也看不到,我全身如同被裹在浓雾之中,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后来,类似的经验多了,才知道这种情形,是直接有力量刺激听觉神经的结果,并没有由声波震动耳膜再使听觉神经起感应作用的过程。我吸了一口气,想像我现在的处境,一定如同我看到况英豪“被俘”的情形一样,我真的和他们有了接触!
这令我兴奋之极,我忙道:“你们先把早先带走的人放了,我便把自己的所知全告诉你们--请相信,我已推测到你们来自天上,是我们传说中的天兵天将!”
我说了这番话之后,有一段时间的沉寂。
然后我又听到了声音:“好,照你说的做了!”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就把我所知的有关“鬼竹”的事,以及在车厢中高级军官和我的设想,滔滔不绝说了一遍。期间,曾几次停下来,等待他们的反应,可是他们一直没有出声。
等到我讲完,那声音表示了不满:“你说了等于没说!我们要把……那东西找回来,王天兵在哪里?”
声音在“那东西”之前,有几个音节我听不懂,多半是那个仪器的名称。
我据实道:“我不知道,你们来自天上,照说神通广大,必然可以找到他的!”
那声音有点无奈:“太难了,你们看来个个都一样!”
我不禁骇然,确然,他们如果是形态全然不同的生物,人在他们眼中,自然一样,就像人看蚂蚁,也只只一样,绝难在亿万蚂蚁之中,找出特别的一只来。
我也有疑问:“可是你们找到了我,那是凭什么找到的?”
声音岭:“那东西接收到的讯号,和你所发出的讯号有相同之处……你不会懂的,你能代我们找到他?”
我心头怦怦乱跳,福至心灵:“可以,但是找到了他,如何和你们联络?”
声音沉默了片刻,是回答了我一个字:“想!”
我连忙再答应,又一口气问了很多问题,可是忽然之间,寒风遍体,四周围不再有浓雾,冬季的旭日,其色通红,已经冉冉升起了!
------------------ 第十节 旧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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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的叙述,提到了我突然之间,跨进了丰富想像力的天地,像是佛教禅宗的高僧的“顿悟”,所以把那段经历题名为“开窍”。
有一个也是关于开窍的经过,记载在《庄子》中。说是:“南海之帝是倏,北海之帝是忽,中央之帝是浑沌。倏和忽,经常在浑沌那里作客,浑沌待他们极好,倏和忽就想报答浑沌的好客之德,两人商议: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听、进食、呼吸,只有浑沌没有,不如替他开凿七窍!”
(这位中央之帝的长相多么怪,没有七窍,甚至难以想像是什么模样,如何生活。中国古典文学之中,极多这种想像力丰富之至的例子。)
“于是,倏和忽就动手替浑沌开窍,每天开凿一个,七天之后,在浑沌的头部开凿出了七窍,浑沌也因此死了。”
可知窍也不能乱开,有的人,硬是不开窍,不必努力使他开窍,让他去好了,不然,反倒会害死他的!
闲话表过,再说我在寒风凛冽之中,忽然置身浓雾,和一个神秘声音对答,接受了“他们”的委托,要去找王天兵(我的师父)之后,又自浓雾之中,“走”了出来,在开始的那一刹那,思绪紊乱,至于极点,连像刀锋一样的寒风吹上来,都没有感觉。
好一会,我才理出了几个头绪来:第一,真有人曾和我对过话,刚才发生的一切,绝不是幻觉。第二,祝英豪已经没事了,我料得对,他们捉错了人。第三,我要是找到丁王天兵,就可以再和他们联系,而方法是:想!
这一听,不是很容易明白单单的一个“想”字是什么意思,但只要想一想,就很容易明白。
想!就是要我集中精神想他们。
集中精神去想一个我的同类(地球人),被想的对象不会知道我正想他,因为人和人之间的脑能量,不能直接沟通。
要使被我想的对象知道我在想他,单凭想不够,必需通过其他行为告诉对方,用文字或语言来表达,或者用一个眼神,一个微妙到只有对方才能领会的神情,等等。
自然,对方要回应,也要采用同样的方法。
这时我思绪紊乱,杂七杂八想得很乱,自然又想到了祝香香,想到了和她四目交投时的那种无比的舒畅,可是也想到了况英豪,他竟然是祝香香指腹为婚的丈夫,哼,乱七八槽,一塌糊涂!
我用力摇了摇头,吸进了几口冷得肺都生痛的冷空气,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想一个地球人,被想者不会知道,而我想他们,他们就会知道。
由此可知他们有接收人的脑能量的异能那“鬼竹”也会出现人像,也证明了这一点。
一想起这一点,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并非由于天气冷,而是由于恐惧!他们要是有这种力量,那岂不是在地球上,不论什么人在想什么,他们都能知道?也就是说,他们洞悉所有地球人在想些什么,他们知道所有地球人的秘密!
这是多么可怕的情形,他们,简直就是神仙了!
可是忽然之间,我又哑然失笑: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连我的师父都找不到,要委托我来找,能力也有限得很!
要找我师父,怎么着手呢?看来,我师父和香妈、况将军之间,必然有很深的恩怨纠缠,祝香香所知,只怕也不是很多,在我师父的老情人那里,或许可以探听到许多资料。
我在心中把祝香香的妈妈称为“我师父的老情人”,并无不敬之意,当然,那也只能在心中暗暗地叫,不能当面这样说的--这是人没有能力直接接收对方脑能量的好处。不然,谁没有在心叫对一个人的称呼和口中说出来不同的情形呢?全让对方知道了,岂不尴尬万分?
(若干年后,我遇到了一个“完全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的人,这个人痛苦莫名,宁愿自己变白痴。)
正在胡思乱想时,汽车声轰然传来,好几辆车子疾驶而来,最前面的一辆还没有停稳,便看到况英豪大叫大嚷(他言行都相当夸张):“咦,你怎么在!没叫他们把你抓走?”
我笑:“大庙不要,小庙不收,没人要我!”
况英豪哈哈笑:“我的经历,堪称世界之最了,他妈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在“何方”之后,曾犹豫了一阵,看来本来是想说“何方妖孽”的,但想了一想之后,还是收了口。
我摊了摊手,表示不知道。
虽然折腾了一夜,但是况英豪平安归来,大家都兴高采烈,我堂叔把一干人等,连况将军在内,请到了我家的大宅之中。
况英豪不停地讲他的经历--和我的一样,他一再说:“真岂有此理,那声音一直在问我王天兵在哪里,我根本连这个人的名字也没有听说过!”
他说了至少有三遍之多,他很粗心大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在这样说的时候,香妈和况将军,都会现出异样的神情--要不然,他也不会一再这样说了。
这时侯,我已有了主意,如何开始着手寻找王天兵,那是不知是什么力量委托我做的事,我要尽一切力量去做,以不负委托。而我内心深处,真正的愿望是要和他们再接触。
到了丰富的午餐之后,况大将军和他的幕僚,告辞离去,我和堂叔,以及家中的几个长辈,送出门口去,那高级军官拍着我的肩头:“小朋友,我们有幸相识,这一分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
言下意大是怅然,一个成年人能对一个少年表现这样的感情,令我十分感动。
况英豪在一旁听了,大声道:“我也要入维吉尼亚军校,等我毕业时,你这个老学长和卫斯理一起来参加毕业礼,不就可以见面了!”
各人都笑,一直到很久以后,我都没有遇到比况英豪更乐观的人。
在这时候,我拣了一个机会,悄悄对香妈说:“等一会我带你看看师父住过的院子。”
我不问她是不是想去看,而直接说要带她去看,那等于是代她作了决定,她略想了一想,就领首表示答应。这情形祝香香看在眼内,后来她对我说:“你和我妈妈倒很能心领神会!”
贵客走了,况英豪和祝香香站在一起,没有离去的意思,香妈已在向我以目示意,这不禁令我十分为难。我要带她去看师父住过的院子,目的是想在她口中,得到一些她老情人的资料,她如果和我单独相对,可能会说出很多话来,但如果况英豪和祝香香阴魂不散地跟着,她可能什么也不肯说了!
但是一时之间,我又想不出什么方法支开他们。当然我可以说“你们是指腹为婚的夫妻,总有些体己话要说,请便吧”。
可是我又不愿意那样说,不愿意他们真的躲在一边去说体己话。
所以,祝香香和况英豪,是跟着我和香妈,一起到那院子去的。一路上,况英豪好几次想去握祝香香的手,祝香香都避了开去,这令我大是高兴。
一进了院子,看到满院都栽种着各种各样的竹子,香妈忽然面色大变。
我师父喜欢栽种竹子,也真的过了份。凡是可以种植的地方,都长满了竹子,竹子是十分易于生长的植物,如果刻意栽种的话,自然生长得更茂盛,所以一进院子,就只听到风吹竹叶所发出的“刷刷”声,地上也满是竹叶。如果是在盛夏,当然是绿荫森森。
可是我师父又并不爱竹子,他种竹子,不是为了贪恋“独坐幽篁里”的那股情调。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把老粗的竹子,握在手里,一使劲,他看来瘦骨嶙峋的手,劲道真是大得骇人,比他手臂还粗的竹子,就发出惊人的碎裂声,裂了开来。
院子中不少这样被他捏碎了的竹子,随处可见,竹子生命力强,虽然被捏碎了,但一样在生长,但是不再那么挺直。
我只当他这样做,是为了练手动,后来,感到他或者是有怪癖,爱听竹子碎裂的声音(周朝有一个叫褒姒的女人,爱听撕破绸子的声音),绝没有想到还会有别的原因在,直到香妈说了,我才恍然。
却说一进院子,香妈就神色大变,气息急促,身子竟也像是站不稳,她一手接住心口,一手伸出去,要扶住一根竹子,那根竹子相当粗,也曾碎裂过,她扶住了竹子,现出了十分悲伤的神情。
我知道祝香香的武学,得自她母亲的传授,那么香妈的武功,一定十分高强。要令得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如此举止失措,她所受的打击,也一定很严重。
我早就料到过她和我师父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料想她是想起了往事,不能自已。
(其实,那时香妈也至多不过三十出头年纪,可是在少年人看起来,她是成年人,一定有许多沧桑,有许多值得缅怀的往事。)
祝香香抿着嘴,过去捉住了她妈妈的手,况英豪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到香妈的视线,停在那竹子被弄裂的部分,悲哀的神情,更是深切,喃喃地道:“恨得那么深,竟然恨得那么深……”
祝香香叫了一声:“妈……”
她的这下叫唤声中,充满了疑惑,显然她也不知道她妈妈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香妈闭上眼睛一回,才睁开眼来,目光迷惘,望向我,道:“你说我是王天兵的梦中情人,一点也不错。”
我再地想不到香妈一开口,就会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虽然很惊愕,但是却也感到,和她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再也没有隔膜--当人可以把心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人时,这是必然的现象。
祝香香低下头去,咬着下唇不出声。
况英豪却大是错愕,因为我在火车厢中,作这种惊人推测之时,他并不在场,所以不明白来龙去脉。他在惊讶之后,伸手去推祝香香,想在祝香香那里,得到进一步的解释,却被祝香香用一个老大的白眼,瞪了回去。
他又向我望来,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稍安毋躁,我会找机会告诉他。
况英豪用力抓着头,我在这时,大着胆子试探着问:“我师父是你的……旧情人?”
这句话一出口,就见祝香香向我怒瞪了一眼,大具愤意。可是香妈却并不生气,她只是抬起头,目光凄迷,不知望向何处,久久不语。
她的这种神态,竟像是默认了一样。
祝香香急得俏脸通红,叫了起来:“妈!”
香妈这才伸手,在她的头上抚摸了一下,给了回答:“不能说是,只是他一直恋着我。”
祝香香叹了一口气,算是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别说是在那年代,就是在现在,少女忽然听到自己的母亲有了恋人,只怕也会很紧张的。
可是祝香香对“妈妈的旧情人”的反应,却远远超越了正常,她又瞪了我一眼,不但愤怒,而且大有责怪之意。
后来,我和她单独相处时,我忍不住对她的态度表示不满:“令尊去世已久,你总不见得想令堂得一座贞节牌坊吧!”
祝香香这样俏丽的少女,居然也会有咬牙切齿的神情,她给我的回答是:“是他害死我爸爸的。”
祝香香的意思是,她不会干涉母亲的爱情生活,但是绝不能是王天兵,因为王天兵“害死了”她爸爸,而且,她更说得十分决绝:“我一定要报仇!”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心中在想,千万不要成为她的仇人,不然,很可怕。
祝香香的爸爸,其实不能说是王天兵害死的当祝香香这样说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事情大致的经过,所以可以下这样的结论。我师父王天兵,至多只能说和祝香香父亲的死,有关系,或者说,有很大的关系。
其间的前因后果,十分复杂曲折,也有很多阴错阳差,事先绝意想不到的事,夹在其中。
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就把自己想到的,说了出来。祝香香的回答是:“对你来说,祝志强只是一个名字,代表的是一个陌生人,但是对我来说,这个名字代表的,是和我骨肉相连的父亲,你能够作客观的、理智的分析,我不能,我只想到是他害死我父亲,我要报仇。”
祝香香既然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而且,她的话也很有道理,要是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或许我会比她更偏激。
却说当时,寒风飒飒之中,竹枝摇曳,香妈慢慢向前走,我们三人跟在后面,每经过曾裂开的竹子,香妈就会伸手去抚摸一下。
走了十来步,她问我:“你师父他……是不是常用手把竹子捏得碎裂。”
我道:“是,他是在练功?”
香妈声音苦涩:“不是,他种竹子,就是为了要把竹子捏碎……”
她说到这里,转过身,向我望来,眼神十分凄酸。她问我:“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我陡然心中一动,脱口便答:“因为他恨竹子,他恨的是竹--一个姓祝的人,他要捏碎那姓祝的……”
(“竹”和“祝”在北方话中音极近。)
我本来想说“喉咙”或是骨头,可是祝香香冷冷的目光,向我射来,令我说不下去。
香妈长叹一声:“真想不到,人都死了,恨意还是那么难以消解。”
香妈的这一声感叹,给我的印象极深,在好多年之后想起来,仍不免感到一股寒意。
祝香香立时道:“妈,这王天兵和爸爸的死有关?”
祝香香十分敏感,而且我相信她对上代的事,多少也知道一些,不然,她不会要求我带她来见我师父--她见了我师父,大叫一声就走,那是为了什么,还是一个谜。
香妈扬起了头,神情变得很严肃:“香香,他是我师兄,是你师伯,你不能直呼其名。”
香妈这句话一出口,祝香香抿着嘴,一脸不服气的神情,我则讶异莫名。
如果香妈和我师父是师兄妹,那么香妈是我的师姑,香香也可以算是我师妹了!
别以为这种关系没有什么,在武学的世界中,那是十分亲密的自己人的关系。
我向祝香香看去,她现出犹豫,但是又坚决的神情,她道:“妈,这不公平,我什么也不知道!”
香妈沉声道:“我准备告诉你。”
她说着,走前几步,来到屋子之前,推门走了进去。
------------------ 第十一节 三姓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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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师父的屋子,我自然再熟悉也没有,自从拜师学艺开始,每天午夜时分,我都会到这里来,接受严酷得残忍的武术训练方法--很多时日之后想起来都奇怪自己何以居然没有被“折磨”死,反倒练成了一身好本领。莫非人一定要经过这种痛苦的阶段,才能成器?
(玉不琢,不成器。如果玉有感觉,在被雕琢之时,也怕绝不愉快,又或者,玉本身根本不想成器,那不是冤枉得很吗?)
(玉是没有感觉的,所以可以不理,但人是有感觉的,其实很应该多问问人的感觉如何。)
(忽然来的感慨,还是由那个倏和忽替浑沌开窍,却把浑沌开死了而来的--和整个故事无关,可以不理,或者是看了之后,好好想想。)
师父屋子中的一切陈设,全是竹子制造的,手工十分粗糙简陋以前我一直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时,和香妈、况英豪、祝香香一起走进来,再见到了我熟悉的那些竹家私,自然明白何以它们如此粗陋,不论是桌是椅是架子是卧榻,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吱吱”响,像凳子,若是坐下去,发出的声响,简直像是在痛苦地呻吟!
师父自然就是为了要听竹子发出这种痛苦的声音!
他对姓祝的有刻骨的仇恨,想像之中,把仇人压在身下,听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那是何等痛快的事!
虽然那时我还只是少年,可是也很感到师父的心理状态不正常,到了可怕的程度。
这时,我们都只知道极少的事实,知道的是:王天兵是香妈的师兄,而香妈嫁了一个姓祝的,所以王天兵就恨竹(祝)子。
要是会编故事,就这一点点材料,也就可以编出一个故事来了。可是编出来的故事,怎么也比不上自香妈口中说出来的那么离奇。
进了屋子之后,香妈伸手按在一张竹制的桌子上,那桌子这时发出了“吱吱”声响。况英豪想坐下去,竹椅发出的声响,把他吓了一大跳,忙不迭站了起来。神情讶异莫名。
我向他解释:“因为他恨姓祝的,所以故意要听竹子发出的呻吟。”
祝香香咬着下唇:“妈,为什么要进这屋子来?有什么说话,在外面说不好吗?”
香妈略等了一会才回答:“好,你们先出去,我随后就来!”
自从和祝香香同学以来,我见过她的许多神态,或是娇柔、或是妩媚、或是轻嗔薄怒、或是笑靥如花,都各具美态,叫人看了还想看,而在看了还看之后,还会随时都回想。
可是这时,祝香香的神情,却实在叫人不想多看她一眼--她俏脸铁青,虽然是板着脸,可是眉宇之间,又有一种极度的厌恶。她母亲的话才一说完,自然是由于她心情极恶劣的缘故,竟然连礼貌也不顾,一甩手,转身就冲出了屋子去。
况英豪自然立时跟了出去,我犹豫了一下,望向香妈,香妈的神态十分疲倦,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也离开。
本来,我还想说些什么的,可是她的神情,表示得再彻底也没有--她要单独一个人,不想有任何人在她身边,她只想一个人独处!
所以,我没有说什么,倒退着出了屋子,才转身。
祝香香离开了屋子之后,一口气不停,急步走出了院子,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色仍是阴沉无比,况英豪在一旁,没做手脚处,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甚至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
我自然也没有法子。于是,祝香香站着不动,只是大口吸气,大口呼气。我则缓缓踱步,况英豪围着祝香香,团团乱转。
足足过了半小时之久,才看到香妈走了出来,她出来之后,动作很缓慢,小心地关上了院子的门,神情竟大是依依不舍,又面对着门站了一会,才转过身来,彷佛只有她一个人那样,踽踽而行,到了一个亭子中,在亭中坐了下来,不言不语。
祝香香先走近她的母亲,母女两人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自然而然,轻轻握住了手。
她们两人显然都在精神上有极大的困扰,但是两人在一起默然不语,还是十分温馨,看了令人感动。
三个少年都在等香妈讲话,准备听一个恩怨交缠,爱恨交织的故事。可是过了好一会,香妈一开口,说了一句话,却是我们再地想不到的。
这句话,不论多少年之后,我都可以清楚记得,记得香妈说这话时的神情、环境,以及我们听了之后,感到错愕的反应,历历在目。
香妈说的那句话是:“你们都读过《桃花源记》?”
是不是毫没来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忽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有一本书,现在已不流行了,这本书叫《古文观止》,意思是叹为观止的古文汇编,清康熙年间两位姓吴的学者所编,收各种拼文散文二百二十二篇,篇篇锦绣,字字珠玑,超过三百年,是求学者的心读书,有几篇著名的文章,像《桃花源记》,只怕会一直流传下去,谁不知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我们三人,当时除了点头之外,都没有出声。
香妈长叹一声:“像《桃花源记》中记述的事,也不一定全是陶渊明的想像,真是……有的。”
我立即想到的是:啊!一个桃花源记式的故事。
这一类故事,不止《桃花源记》,许多小说都以这种形式的故事为基础。
香妈在继续着:“若千年之前,天下大乱,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军,打下了半壁江山,洪秀全自己在南京,封为天王,坐上了龙椅,本来是满清气数已完的好时机,只惜天国的将领不和,争权夺利,自相残杀……”
她在说着这段历史的时候,语调十分感叹,而且对于太平天国的称呼,也很尊重--一般提起太平军,都叫他们“长毛”,自然没有敬意。
再听下去,就明白了:“当太平天国败象初现之际,有三个中级军官,洞悉先机,知道必不长久,将来结果可能惨不堪言,所以急流勇退。他们全是湖南人,知道湘西一带,崇山峻岭,森林连绵,很有些隐蔽之处,所以三人先结伴去寻找,终于给他们找到了一处与世隔绝的好所在,若是不明究里,根本无法到达。三人在略作安排之后,便把全家老小,都迁入了那所在,并且命名为『三姓桃源』,立下家规,世世代代,在三姓桃源隐居,再也不出尘俗世间,也就无疑人间天上了!”
香妈在这样叙述的时候,神情无比向往。我却暗中不住皱眉--对于这种形式的隐居,我不是很赞成。那种避世的精神,无法形成人类的进步--或许有人说,人类没有进步会更好,那也不必争论。
香妈叹了一声,徐徐道:“三姓是:祝、王、宣--我姓宣,香香也直到现在才知道吧?”
祝香香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香香的爸爸姓祝,我师父姓王,我已大略可以估计到事情会如何发展的了。
香妈又道:“三姓之中,王姓是武将,祖传的武学,极具威力,最早源自宋代,称为『龙虎功』--聚龙会虎,据说是张三丰祖师亲传。这武功,在王家世代相传,一向传子不传婿。”
她说到这里,望了我一眼,大具深意。
在香妈的眼神中,我感到了她的意思:你是王天兵的徒弟,他替你的武术打下了基础,你也是“三姓桃源”龙虎功的弟子!
我领略到了香妈的意思之后,立时又向祝香香望了一眼--祝香香也是“三姓桃源”的弟子,我和她的关系,自然又深一层了!
可是,我又想到,那也没有什么用,香妈和王天兵是师兄妹,可能还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但是结果显然不是很好。
我思绪紊乱,心神不定。这时,况英豪也神色阴晴不定,他用极低的声音咕哝了一句:“武术!哼,一枪过去,什么功都没有用!”
他这句话,自然是对香妈的大不敬,我也不知道香妈有没有听到,祝香香则垂下了眼睑,和我一样,装成了听不到。
况英豪的话,很有道理,可是他忽略了中国传统武术若是达到了深湛的境界,反应的灵敏和对恶劣环境的适应,绝不是科学所能解释,也不一定不是现代武器的敌手。
香妈吸了一口气:“三家人隐居在深山之中,王家是大武术家,祝、宣两家全是文人,在隐居的岁月之中,自然身手矫捷的武术,比之乎者也的文学有用得多。本来,王家的独门龙虎功,不传外人,但为了表示三姓为一家,王家竟不藏私,公开了家传的武术,三姓子弟,只要肯学,都能获得倾心传授。”
香妈说得十分平静,她说的虽然是多年之前的事,可是事情本身很传奇,又明知和眼前的几个人的恩怨纠缠,大有关联,所以很引人入胜,再加上香妈叙述的本领很高,所以我们都屏气静息地听着,尤其是祝香香,事情和她更有直接的关系,所以她更是聚精会神。
我把香妈那次所说的,加以整埋,叙述在下面。在“三姓桃源”之中发生的事,有一些,当时不是很明白,只当是怪事。后来见识丰富了,就明白了真正的原因。
我当时的反应,和后来的认识,都加插在香妈叙述的故事之中。
“三姓桃源”所在之处,四面全是重重叠叠的山峦,峭壁中的,飞鸟难渡。那山谷被群山包围,所以气候适宜,物产极丰,土地肥沃,又有水潭、溪流、瀑布,水产也丰美之极,不但如此,还有一个大岩洞,洞壁之上,结聚着许多晶莹雪白的盐块,当真是洞天福地,只要收得起野心,在这样的环境中居住,实在是无忧无虑,再理想也没有了。任凭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天翻地覆,在这个山谷之中,一样是平静宁谧的神仙境界。
问题就在这句话:只要把野心收起,世外桃源,就是最理想的生活环境。
但是,若是收不起野心呢?
人各有性格不同,有的人天生没有野心,甘于淡泊,不求进取。有的人雄心勃勃,勇往直前,不怕大风大浪。那是人天生的性格,很难说谁是谁非,谁对谁错。
最早一代搬入“三姓桃源”的三家家长,自然都没有问题,他们都看透了性情,认为替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找到了最好的生活方式。
当时,三个生死之交,曾有一番小小的争执,姓王的武将提出:“我把家传的武术公开,三姓是一家,从此之后,三姓桃源之中,只有武,没有文,三姓子弟,连字也不必识!”
王姓武将提到了“连字也不必识”,那是签底抽薪,最彻底的办法。连字都不认识,自然更不必读书了,不读书,就不会知道那么多事,就会心安理得,在这山谷之中,一代一代住下去,不会出什么花样。
别看王姓武将是个粗人,他这种主张,和中国古代的大思想家老子和庄子,颇有相合之处:“绝圣弃智”!
人若是没有智慧,对只追求平静的生活,绝对是一件好事。
可是王姓武将这个提议,立时被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两个朋友反对,他们两人意见一致:“王兄既然不藏私,把家传武学公开,我们又岂甘后人,也把毕生所学,传授三姓子弟:只要有天资,管保他们能有大学问。”
王姓武将当时没有再争,只是问了一句:“纵使学得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在三姓桃源之中,又有何用处!”
一句话,把祝老夫子和宣老夫子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姓武将没有坚持只学武不学文,所以三姓子弟,文武兼习,也有生性疏懒的,索性甚么也不学,倒也怡然自得,过那无忧无虑无欲无求的快活日子。
两位老夫子,在进入山区的时候,每人所带进来的书籍,都有十几大箱,所以有的是教学材料。
就这样相安无事很多年,三姓也定下了规矩,同姓不通婚,渐渐地,人口就多了起来。
(当时我听到这里,就暗自摇了摇头。因为那两位老夫子虽然满腹经纶,但是中国的古籍之中,自然科学的著作极少,有也是不通的多,什么“黄鸟入海化为蛤”这种神话式的传说,都被一本正经写在书中。)
(所以,他们一定都不知道,这种情形,若是延续下去,就会出现危机总共只有三家人家,不是你娶我,就是我嫁你,不出几代,所有人之间,就都有了血缘关系。)
(而近亲成婚的恶果,十分惊人:下一代的智力减弱,产生白痴。)
奇怪的是,三姓之中,王、宣两姓的人口传衍较多,祝姓却一连三代,男丁都是单传,女性相当多。祝姓的男丁,高大挺拔,英俊非凡,成为谷中女孩子倾慕的对象。到了有一代,祝家居然生了三个男丁,可是那三个男丁之中,只有一个肯成婚,另外两个,全谷所有适龄女性,除了姓祝的之外,几乎只要他们开口,都可以娶之为妻,其中不乏又能干又美丽的。但是那两位青年,却硬是没有兴趣,反倒喜欢和男青年在一起,举止大似女性,引得谷中所有人都骇异万分,视为妖孽。
(当时我不是很明白那是什么性质的怪事。后来就明白,祝家的男丁,有同性恋的遗传,这种由遗传密码决定的倾向,十分无奈,原因不明。如今世界很多地方,都不再歧视有这种倾向的人。)
在这平静的山谷之中,引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风波。偏偏这两个男丁,聪明之至,谷中所有的书,都被他们读遍了,见识自然也与众不同,而且又和所有人格格不入,于是,就写下了一封信,离开了山谷,结束了在“三姓桃源”中的隐居生活。
这件事,对“三姓桃源”来说,简直是爆发了一枚核子弹,一查之下,这两兄弟,还带走了一批当初进谷时带来的珠宝。
当初,珠宝的数量真不能算少,由于下定决心,在谷中世代隐居,再名贵的珍宝,都没有用处,所以只是随便放在坟地的祠堂之中,当作一种供奉,也没有专人看守,要带走是十分容易的事。
姓祝的两兄弟犯了“三姓桃源”最严重的规条,照规矩,一定要把他们追回来。他们的兄长,义不容辞,负责去追他们回来。
这时,所有人在“三姓桃源”之中,隐居了超过一百多年,对于外面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一无所知,一提起要离开山谷,都视为畏途。
何况,那时祝老大新婚未久,文武全才,武功在谷中,是首三名之选,所以谷中的人都相信他一出马,就可以把他两个大逆不道的兄弟追回来。
祝老大当年二十四岁,他带了一包珍贵的珠宝,离开了“三姓桃源”。
留在山谷中的人,在等着祝家老大的回来,可是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足足等了二十年,祝老大踪影全无,和他两个兄弟一样,看来再也不会回来了。
于是,“三姓桃源”之中,祝姓的只有女性,没有男人,势必成为“两姓桃源”了!
是三姓还是两姓,问题都不大,问题是在于,姓祝的三兄弟一去不回,可知道桃源式的隐居生活不一定能吸引人,神仙式的闲适也未必适合所有人,外面的花花世界,必然有吸引人之处--这种想法,是一个大缺口,若是一旦堤防崩溃,那么,三姓桃源也就不再存在了。
在祝老大走了一年而没有信息之后,山谷中的父老已经看出了这个危机,可是谁也没有办法。一直到了祝老大离去了二十年,虽然祝家三兄弟离去,被当作谷中最大的禁忌,谁也不提,可是那是插在三姓桃源心头的一颗钉子,谁都知道,不把这颗钉子拔去,总有一天,会有变生不测的大祸事!
那二十年,山谷中的变化,并不是太大,但总也有变化的。最突出的是,在王姓的一族之中,出了一个文武全才的青年人。
人有智愚之分,在许多情形下,由天生的遗传密码决定,但后天的勤奋,也占很大的成分。山谷中生活舒适,王家独门龙虎功之中,有几门最具威力的,要经过十分刻苦的锻练过程,近乎自虐的发奋,才能有成,已经没有什么人肯练,失传了五六十年,到了这王姓青年身上,竟一一都练成功,那年,这王姓青年才二十二岁,已经是文武全才,成了三姓桃源之中最杰出的人物,虽然年轻,但是在谷中地位极高,俨然是一谷之主了。
香妈花了不少言词,介绍这个王姓青年,听得我有点悠然神往,想像那是一个如何刻苦,努力向上的青年人--任何人只要有这样的精神,取得成功是必然的事!
香妈以手支颐,很是出神,停了好一会,才道:“那时,他是山谷中所有年青人的领袖和偶像,也是所有少女心中的……理想丈夫。”
她说到这里,眼神更是茫然,又停了片刻:“在许多许多少女之中,他只喜欢一个人--”
在说到“一个人”的时候,声音又慢又伤感,接着,便是一声长叹。
祝香香立时过去,握住了她妈妈的手。祝香香的声音很低,她说的话,虽然我和况英豪都想说,但是听了,还是感到意外,她道:“妈,那少女是你?”
香妈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却道:“那王姓青年的名字是王天兵!”
我和况英豪互望了一眼,那个山谷中最出色的青年人,就是我的师父!
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因为我在师父身上,绝看不出一个奋发向上的青年人的影子来,虽然说人会变,但是总难以把一个终日喝酒、对着竹子喃喃自语、自暴自弃、消沉之极的人和一个努力向上的青年联在一起!
除了他在督促我练武时,还有三分英气之外,他整个人就像是行尸走肉一样!
是什么事使他有了那么大的转变?是因为他爱香妈,而香妈却嫁了姓祝的?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啊”地一声,已经理出了一点头绪来了。我指着祝香香,道:“那祝家三兄弟……那出谷去找弟弟,也一去不回的祝老大,是……香香的……”
香妈抬了抬眼,神情已恢复平静:“那是香香的祖父。他离开山谷去找他两个弟弟,不到三个月,就在北京找到了,那两个弟弟凭着聪明才智和带出来的珠宝,已经生活得十分好,成为大城中突然冒出来的传奇人物,而且公然……公然养相公……奇装异服……旁若无人……”
这些对那两兄弟的形容词中,我们当时都听不懂什么是“公然养相公”,所以都有疑惑之色。香妈叹了一声:“也不知道上天是怎么安排的,祝家的男丁,个个玉树临风,英俊非凡,这两兄弟也不例外,可是他们都不好女色,只好男色,相公,就是男妓,专侍候男色的爱好者,虽然那是当时的社会风气,但也很少那么公然的。”
我们都不出声。
(那两兄弟是男性同性恋者,殆无疑问了。)
香妈又叹了一声:“大哥找到了弟弟,弟弟带着他领略花花世界的风光,他心中的防线一下子崩溃,也就不回山谷去了--他更能干,不出十年,已经成了豪富,妻妾如云,和他的弟弟不一样。可是,男丁单薄的遗传不改,香香的爸爸,是他的独子。”
她又停了片刻:“这些陈年旧事,要是你们没兴趣听,我就不说了!”
我们三人一起叫了起来:“不!要说!”
当然要说:因为最关键的事,她还没有说出来:王天兵,她和祝志强之间,是怎么又有了那样纠缠的呢?
香妈吸了一口气:“王天兵在山谷中威望越来越重,谷中父老有意退位让贤,由他来当领导,王天兵也不推辞,但是他说,他要为三姓桃源,立一个大功之后,才当此重任。”
王天兵所说的为桃源立一大功,他一宣布,人人叫好喝采,原来他宣布:“一定要把祝家三兄弟找回来,不然,还成什么规矩体统!以一年为期,我除非是死在外面了,成与不成,都回山谷来。”
在大伙轰烈叫好声中,王天兵定下了离谷的日期,在出发前的三天,一个晚上,他和他心仪的少女宣瑛,在月下漫步。
宣瑛就是香妈的闺名。
王天具和宣瑛的恋情,在山谷中已很公开。少男少女情怀,情人就快分别,而且要一年之久,自然难免伤感,所以两人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宣瑛才幽幽叹了一声,垂着头,王天兵望着在月色下,与月光溶为一体,悦目之极的俏容,忽然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宣瑛吃惊地抬起头来--她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可是王天兵一提出来,她一面心头狂跳,一面就立刻想到:为什么不可以呢?她可以和王天兵一起离开,去找那姓祝的三兄弟!
王天兵接下来的话,充满了诱惑力,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老实说,我也不是没有私心,找那三兄弟……我地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果有你作伴,那……真是太好了!”
宣瑛的心,像是要从口中跳出来,在月色下看来,她俏脸由于兴奋和紧张,变得通红。
她没有考虑,只觉得脑中“轰轰”直响,就用力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就决定了王天兵和宣瑛两个人今后的命运,而且,更奇妙的是,还影响了当时远在万里之外的另一个青年人的命运,更影响了若干年之后的许多人的命运包括了我在内!可知世事奇妙的连锁关系,牵涉的范围之广,难以想像!
王天兵提出要和宣瑛同行,虽然父老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也没有反对。
于是,这一双师兄师妹,就离开了山谷,闯进了他们从未经历过的世界。
凭他们的聪明才智和一身本领,对外面的世界,很快就适应,而且,在两个月之后,就找到了祝家三兄弟。
而他们见到的第一个祝家的人,就是祝老大的独子祝志强。祝志强非但得到了,而且还大大发挥了祝家美男子的遗传。
当宣瑛和祝志强目光第一次接触时,两人都知道:五百年冤孽相会了!
香妈说到这里,又长叹了一声,我们也都默然不语--再下去发生什么事,不必问,也可想而知了!
------------------ 第十二节 阴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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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王天兵不出色,也不是说祝志强太出色,男女两性之间的关系,有一个“缘”字在。一旦男和女之间,加进了一个“缘”字,就必然会有事情发生。
祝志强和宣瑛一见锺情,立刻就知道以后一定要和对方同生共死,自然也是缘分,本来顺理成章之至,可是旁边还有一个王天兵在!
见了祝志强之后,王天兵大是高兴,派了姓祝的不是,便逼着祝志强带他去见父亲,祖父,叔祖,要祝家上下三代,所有人等,给他押回山谷去,听候处置!
王天兵说得理直气壮,而在外面世界长大,一脑子现代思想的祝志强,却听得哈哈大笑,只当王天兵是疯子,自然不会听他的。
这一来就说僵了,言语不成,当然只好动手。祝家三兄弟之中,虽然有两个是同性恋者,但是在三姓桃源中学来的武功,却没有丢下,而且,在外面世界,和各地的武术界砌磋,自己也不断有创造,竟把原来王家祖传的龙虎功,又发扬光大,更进一步。
祝志强自幼习武,造诣不凡,两人在一个山谷之中比试,连打了三天三夜,把两个正在盛年的青年人,都打得精疲力尽,眼看再打下去,自然两败俱伤。
而在这三天之中,祝志强和宣瑛两人,一见之后,即像是触了电一样,眉来眼去的这种情形,王天兵也觉察到了,在两人停手不打的时候,宣瑛在祝志强身边的时候,竟比在王天兵身边的时候更多!
到了第四天早上,王天兵解开一个包袱,取出了一双利刀来,一扬手,“拍拍”两声,两柄利刀,就一起插入了附近的一株大树之中,他指着那两柄刀:“从这里起步,一人一柄,拿到手之后,就决一死战!”
祝志强笑了好一会,才道:“你去做你的桃源大梦吧,我可不再奉陪了,阿瑛,我们走!”
祝志强说着,向宣瑛伸出手去,两人自然而然,握住了手,竟一起向山谷之外走去。
王天兵大叫一声:“师妹!”
宣瑛回头,向王天兵叹了一声:“师哥,我心已属他,你不要逼我!”
这样的话,出自宣瑛之口,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钻入了王天兵的耳中,王天兵大叫一声,奔到树前,伸双手拔出了双刃,又是一声大叫,返身扬刀,向宣瑛和祝志强攻了过来。
看王天兵的来势,像是一头疯虎一样,奔到了近前,势子不减,双刀带起呼呼的风声,精光夺目,犹如两道闪电,向祝志强和宣瑛直劈了下来。
祝志强和宣瑛,仍然手拉着手,身影一起向后疾退了出去,可是王天兵的刀势实在太猛,两人虽然退得快,还是慢了一点点,刀光在他们的额前,疾掠而过,划破了额头的皮肉。
香妈说到这里,伸手拨开了前额的刘海,我们都看到,在她莹白如玉的额头上,有一道极细的疤痕,自额顶到眉心。祝香香大是感叹,她这才知道何以她母亲的发型一直用刘海遮住了前额的原因。
香妈望住了祝香香:“你爸爸的额上,也有一道同样的伤疤,唉,那两刀,当真疾逾闪电,有雷霆万钧之力,稍慢得一慢,我们的头,怕都会被他劈了开来,我这才知道,师哥他心中,真是恨到了极处,真的要把我们置于死地才甘心……”
香妈说到这里,沉默了好一会。
我心中在想,王天兵也真是够惨的了,他非但不能把祝姓一家带回去,反倒连公认的未婚妻也跟姓祝的走了,受了这样的打击,叫他如何去见谷中父老。
可是感情又绝不能勉强,这真是一个典型的悲剧!
当时,宣瑛和祝志强虽然在千钧一发之中避开了攻击,他们各自受了伤,宣瑛看到祝志强前额鲜血迸溅,吓得魂飞魄散,疾声问:“你怎么了?”
祝志强本来看到宣瑛受创,也十分吃惊,但听到她这样关切地问自己,知道她也只是小伤,不过是流血的情状骇人而已。
所以他一声长啸:“多谢王大哥,在我们两人的额上各划了一刀,变成了夫妻同相,妙极!妙极!”
宣瑛一听,虽然血流了下来,俏险失色,可是她还是立刻甜甜她笑了起来,笑容之甜蜜,王天兵竟未曾见过!
王天兵再次暴喝,可是不等他再扬刀,一张口,随着暴喝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片刻之间,连喷了三口鲜血,人也委顿在地。
宣瑛想要过去扶他,祝志强拉住了她:“不可!他已有杀我们之心,不可再去助他。他在这里静养两三天,自会痊愈,我们走!”
宣瑛和祝志强一起向外走去,开始,宣瑛还回头看王天丘一下,到走出了十来步,竟偎在祝志强的身边,头也不回,就走出了山谷。
本来,宣瑛对于就这样离开了三姓桃源,就这样离开了师哥,也多少有点内疚。
可是,一来由于她和祝志强之间的恋情,轰轰发发,使她明白了真正的爱情。二来王天兵也做得太过分了。
王天兵在山谷中养了几天伤之后,出来之后,就缠上了祝志强和宣瑛,暗算,行刺,下毒,放火,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令得宣瑛也开始对他憎恨。
他一个人行事,虽然占着人在明他在暗之利,可是祝家上下,能人何等之多,如何能容他得逞,每一次,王天兵都铩羽而去,被人家赶走,并且还活捉了三次,每次都是仗着宣瑛求情,才把他放了的。
最后一次放他走的时候,祝志强对他道:“这是最后一次放你,要是你再不识趣,还要来生事,再落在我手中,决不容情!”
王天兵非但不感激,而且目光之中,怨毒的光芒,像是毒蛇的蛇信一样。
这次走了之后,不多久,祝志强就投笔从戎,进了军校。谁知道不多久,王天兵竟又追到军校,祝志强第一次,由于意料不到,几乎着了道儿,虽然逃过了一命,肩头上也中了他一枚钢镖,镖上且喂了毒,受伤不轻。
在那次之后,王天兵又好几次摸上军校生事,全校上下,都知道祝志强有一个这样的仇人,替王天兵取了一个外号,叫“阴魂不散”。
王天兵也真是滑溜:全校上下都想活捉他,可是每次都被他逃走,只有一次,他中了一枪,也不知中在什么部位,还是被他走脱了,倒有了一年多清静。
就在这段时间中,祝志强和宣瑛成婚,和当年的况大将军,是两对新人。
况大将军和祝志强一入军校,就成了好朋友,自然对王天兵这个阴魂不散的事,知之甚详,祝志强也早已把何以惹上了这样一个阴魂不散仇人的经过,告诉了好朋友。
不久,一双好朋友,以优秀的成绩毕业。军校毕业之后,两人一起参加大小战役,战功彪炳,一再升级,祝志强更有极好的身手,已积功升到营长,青年英发,是军中的杰出人物,况大将军那时,是祝志强的副营长。
王天兵久未出现,连祝志强也认为这个不散的阴魂,终于散了,而且军务十分吃紧,他也就不再将这个仇人放在心上。
意料不到的事,就在绝无防备的情形之下发生。
那次军事任务,是要以一个营的兵力,突施奇袭,去突击敌军的一个团,要以少胜多,行动机密之极。入黑之后,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离敌军只有五六里的路程之处,只等到午夜,一开始进攻,就可以成功。
而且,来自家乡的消息告诉他们,他们的妻子都怀孕了。
离进攻大约还有四五小时,部队在一片浓密的森林之中休息,养精蓄锐,准备厮杀。
当晚月黑风高,正是偷袭的好时机,进了村子之后,下了命令,不能有一点亮光,不能有一点声音,士兵军官一律遵守,不得有违。
营长和副营长以身作则,两人背靠着一株大树坐着。本来,在这样的情形下,这一双好朋友会有说不完的话,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生平抱负,国家前途,甚么都可以说,但这时,两人都一言不发,一股重压,压在他们的心头,因为偷袭是不是能够成功,对整个战役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时间慢慢过去,林子中除了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之外,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怕连树上的飞鸟,也不知道林子内多了两千多个不速之客。
就是那么寂静,那么紧张的时刻,突然,一下响亮而又急促的马嘶声,徒然响起。
马嘶声还没有停,祝志强已经直跳了起来,而且一下子就听出,那是他心爱的大青马的嘶叫声,也听出,大青马在发出这下嘶叫声之际,十分痛楚,显然是遭到了极痛苦的事。
而且,在这样的环境中,忽然传出了一下如此响亮的马嘶声,也令得人心头大震,就像是在一锅沸油之中,陡然浇进了一杓冷水一般,刹那之间,各种声响,虽然不响亮,可是也形成一股一股暗涌,颇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祝志强和况志强两人在黑暗中,轻轻碰了一下对方,两人一切行动,都有默契,况志强立时通过身边的传令兵,传下令去:保持肃静。祝志强则循声疾撞了出去,他武术训练高强,黑夜之中飞奔而出,如鬼似魅,身法奇快,一下子就到了战马停伫的所在。
营中战马不多,不到十匹,有三个马夫。为了使畜牲不发出声响来,所以十匹马分开来拴,免得发出摩擦。祝志强直扑大青马的所在,去了解何以大青马会往这种情形下,发出了那样的一下嘶叫声。
况志强连下了三道命令,他的命令传到哪里,哪里就静了下来,等到全部暗涌平息,林子中回复了平静,祝志强却还没有回来。
况志强心中不禁大惊,他素知自己这个好朋友行事果断之至,若是马夫出错,在这种紧急状况之下,立即军法从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何以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回来?
他想往刚才马嘶声发出的地方去察看,可是他又知道,黑暗之中,不知有多少士兵军官在留意长官的行动,若是营长和副营长,都为了一匹马而行动仓皇,那么就会影响军心了!
所以他只好耐着性子等着,一分一秒过去,他简直坐立不安,全身都在冒汗了,这才听得有极轻的脚步声传过来,祝志强回来了。
况志强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祝志强的声音也极低:“马夫想偷了大青马开小差,被大青马踢了一脚,他刺死了大青马!”
况志强又惊又怒:“那马夫呢?”
祝志强闷哼了一声:“给他溜走了!”
况志强在当时,心中生出了老大的疑问--祝志强的身手何等了得,冶军何等之严,发生了这样的事,如何能容得那马夫溜走?
可是当时的环境,实在不适宜再追问下去,所以他也闷哼了一声,把怀疑藏在心底,没有问下去。
事后,他为自己的这种行为,懊丧欲绝,几乎没有吞枪自绝,可是在当时,他确然只能如此,因为祝志强下了决心不对他说,就算他大声逼问,祝志强也不会说什么。何况其时,绝不准出声--就是他自己下的命令。
半夜过后,急行军出了林子,直扑敌军的阵地,枪声一响起,两个好朋友并肩冲锋,身先士卒,敌军仓皇应战,溃不成军,一下子就接近了敌军的团部。
祝志强带了一个爆破班去攻敌军司令部,敌军中也有勇士,七个人的一个敢死队,从黑暗中扑了出来,围住了祝志强。
况志强其时,在大约十公尺之外,他徒然举了举手,那是在问祝,是不是要他回来,联手应付,他看到祝也举了一下手,表示不必要,他可以应付。
况对于祝的身手之好,自然有信心,他立刻又奔向前,奔出了几步,再转头,只见祝志强已经砍倒了三个,大占上风。
况志强的行动,十分顺利,一声巨响,把敌军的司令部炸得四分五裂,敌军的指挥者,几乎一网打尽,无一幸免。况志强满怀胜利的喜悦,要和祝志强分享时,就看到一个参谋,上气不接下气,奔了过来,向他报告:营长挂彩了!
军队之中,受伤不叫受伤,叫挂彩。况志强大吃一惊:“严重不严重?”
参谋道:“军医正在急救,要立刻送医院!”
战情紧急的时候,轻伤不下火线,战斗正在进行,营长身负要责,只要清醒,也可以负伤作战,而今要立即送院,可知伤势一定严重之极了!
况志强喝道:“带我去看!”
参谋带着况志强,奔到了刚才祝志强和敌军敢死队搏斗之处。那时偷龚成功,敌军溃退投降,战斗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况志强看到军医、护士乱成了一团。他一走近,看到祝志强由一个护土扶着半坐,左胸血如泉涌,衣服被剪开了一角,有一处很大的刀伤。
那刀伤,是肉搏时中了刀所致,以祝志强的武功而论,竟会被对方在这么要害部分,刺中一刀,那当真是不可思议之极的事!
止血药和绷带,一层层扎了上去,总算勉强止住了血,立即送到最近的医院去,况志强又惊又怒,可是他要负责指挥,不能跟了去。
战斗结束。况志强赶到医院,祝志强还没有醒过来,军医一见况志强,竟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副营长,营长他带伤上阵,他……伤得那么重……还上阵……和敌人拚杀!”
况志强一怔:“你乱七八糟,说些什么?”
军医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把况志强带到了仍昏迷不醒的伤者之前。
况志强看到,伤者的左胸伤处,扎着绷带,而在腰腹之间,另有伤处,看来比左胸的伤还要严重。
军医吸了一口气,指着腰腹间的伤处:“送到医院,才发现他这里早受了伤,只是草草包扎,一直在流血,那是战斗开始之前受的伤,也是刀伤!伤口又阔又大,是一种有锯齿的刀刃所造成的,那不是普通人用的刀,是武术家的兵器!”
况志强听到了一半,就天旋地转,几乎没有昏了过去!
他立即想到了那个被他们称为阴魂不散的王天兵!
王天兵的兵器,就是一柄厚背锯齿短刀!
他也想起了战斗开始之前的那一声马嘶,祝志强去察看后久久不归,和那个失了踪的马夫!
事情虽然没有目击者,可是却是明摆在那里的!
香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我。
我长长地叮了一口气,明白何以我一说出了“王天兵”这个名字来,况大将军暴怒,香妈的脸色就那么难看的原因了!
其间有那么错综复杂的恩怨在:复杂到了少年的我,难以了解的程度。
我只感到:太可怕了!
没有多久,就查明了那个溜走了的马夫,是一年之前才加入军队的,来历不明,平日绝不出声,面目普通,谁对他也不会留意。
明摆着的事实是:王天兵改装易容,混进了军队当马夫,在等候机会--他终于等到了良机,在那个晚上,一刀刺死了祝志强心爱的大青马,马临死之前惨嘶,他知道祝志强一定会来察看,黑暗之中,死马之旁,他阴魂不散终于偷袭成功!
祝志强被他偷袭得手,当然也会有反击,所以王天兵可能是负伤逃走的。
而王天兵绝想不到的是,祝志强在受了重伤之后,竟然如此坚强,由于战斗在即,他竟然隐瞒了自己的伤势,若无其事,照样指挥战役!
他腰腹间的伤口很大,草草绑扎,流血过多,硬撑着战斗,以致又在敌方敢死队的围攻之下再受重创--不然,以他的身手,别说对付七个人,就是再多三倍,也奈何不了他半分!
况志强在知道了这些情形之后,愤怒、懊丧、悲痛,种种感情交集。
祝志强昏迷了四天才醒,谁都知道,那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那时,两位怀了孕的妻子也已赶到。宣瑛双眼哭得又红又肿,祝志强握住了她的手,却不现出悲伤的神情,反倒说了指腹为婚的那一番话。
况志强疾声问:“那马夫是王天兵?”
祝志强听了之后,却双眼发定,并不说话。况志强顿足:“你说啊!你是先中了暗算,这才吃了亏的!我一定要替你报仇!”
祝志强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当他再睁开眼来时,眼光发定,已经与世长辞了!
虽然事情是明摆着的,但是祝志强在临死之前,并没有确切地说出首先是谁暗算他的!
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王天兵这个人的消息。况大将军运用了一切可能去找他,甚至想派兵去直捣三姓桃源。但是宣妈却反对:“他不会回去,他没有脸回去!”
一直到不久之前,香妈才对祝香香约略说了当年的怪事,并且对香香道:“那个人,竟像也在本县居住,落脚在本县的大户卫家。”
这就是祝香香为什么要我带她去见我师父的原因。祝香香长得和香妈十分相似,王天兵徒然看到她,自然大吃一惊,而祝香香也想到有可能是自己的杀父仇人,竟是一脸的愁苦,她一时失措,也只好转身便奔。
当时,我只觉得奇怪,怎想到会有那么多曲折在!
香妈说完了之后,我们都不出声,因为她所说的一切,实在不是一时三刻可以消化得了的。
过了好一会,祝香香才道:“他已经用暗算害死了……爸爸,还要那么恨姓祝的?”
祝香香在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听来十分平静,可是双手却紧握着拳,我知道,那是她心中极度愤怒的缘故。
香妈的声音苦涩,却答非所问:“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那晚上杀了大青马,暗算志强的人,究竟是谁?”
香妈这句话一出口,我们都吃了一惊,况英豪首先嚷了起来:“不是他是谁?”
香妈皱着眉,同我望来,我乍一听香妈那么说,虽然吃惊,但是这时,仔细想想,也觉得事情很有点可疑之处。
疑点之一,是虽然营长和马夫之间,地位悬殊,但是马夫既然负责照料营长心爱的大青马,必然有一定程度的接触,祝志强文武全才,为人精细,一年半载都觉察不了有一个大仇人隐伏在身边,这一点就说不过去。
疑点之二,我和师父相处,虽然除了传授武功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但是他那种愁苦,那种对香妈的思念,那种对姓祝的恨意,我还是可以体会得到的,那又岂是一个终于报了大仇的人的行为?
而且,他如果报了大仇,是可以回到三姓桃源去,不会一直流落在外,没有面目见桃源父老。
疑点之三,是祝志强在临死之前,并没有说出暗算他的是什么人,可以相信,他为人正直,纵使他心中认为那一定是阴魂不散所为,但由于黑暗,没有看清楚,他也就不乱说。
这些疑点,香妈一定考虑过不知多少次了,她所不知道的,是王天兵的生活情形。所以,我就我所知,说王天兵的生活,千言万语,一句话就可以形容:“我师父根本不像是活着,他比死人更痛苦。任何人一见到他,都会被他那种深切的痛苦所影响,不想多看他一眼……”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望着祝香香,祝香香是曾一见了他就奔逃的,当然对我的说法,深有同感,所以她用力点着头。
况英豪这小子,虽然鲁莽一些,但有时候,说话依然一针见血,他道:“不必多猜,把他找出来,不就可以知道究竟了吗?”
香妈抬头望天,一言不发。祝香香轻轻叫道:“妈!”
祝香香的用意十分明白,不论是不是王天兵的事,她都要把王天兵找出来,是王天兵干的,她就要报父仇。不是王天兵做的,虽然事隔多年,她仍然要去找当年的那个暗算者!
香妈闭上了眼睛,身子在微微发抖,过了一会,她才长叹一声:“我实说了吧,我没有勇气和他见面,也不知道见了面之后该怎么样,香香,你别逼我!”
香妈可能武功绝顶,但是这种感情纠缠的事,有时连神仙也难以处理得条理分明,何况是凡人。
祝香香又叫了一声:“妈,我不是要你去见他,是我去见他,我再见到他,不会再逃!”
我忙道:“我也要找他,天兵天将委托我找他的!”
况英豪兴致勃勃:“好,我们三个人一起去,闯荡江湖,找这个王天兵,看看是他阴魂不散,还是我们阴魂不散,哼!”
况英豪在这样说的时候,摩拳擦掌,意态甚豪。
可是,他却未能实行他的愿望。香妈当时听祝香香那么说,静静地想了一想,就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而况英豪向他的父亲况大将军一说,况大将军面色一沉:“胡说什么,下个月你就要到德国去进少年军校,你忘了吗?闯荡江湖,做什么梦!”
况英豪吐了吐舌头,没敢反驳--事实上,入少年军校才是他的真正愿望。
我回家去一说,我那堂叔首先赞成:“好极,你也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一句话,把我引得心痒难熬,我早就向往外面多姿多采的世界,这下可以往外闯,每天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新鲜事发生,这才叫生活!
香妈并不反对我们的决定,她的提议是:“先到三姓桃源去,他……这次,可能回老家去了!”
我不知道香妈何以有这样的推测,想来必有道理,所以一口答应。她又给我们很详细的地图,和进入那山谷的暗号,以及要注意之处。
我会和祝香香一起闯荡江湖,这对我来说,是喜上加喜的事。
自然,和我兴高采烈相反的,是况英豪,他的视线一直留在祝香香的身上,用力拍着我的肩头:“我们是好朋友,永远的好朋友。”
他逼我同意他的话,我吸了好几口气,才点了点头:“是,我们是好朋友。”
祝香香在一旁,垂睑不语。
少年人,想得单纯,没想到世事千变万化,根本不能预料。
千变万化的,自然都是以后的事了。
(后文接:《天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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